冯宗英带着黎子何前往龙旋宫, 一来云晋言的确如黎子何所说,醒来之后精神萎靡不振, 每日有一两个时辰好似十分痛苦,他探过脉, 却找不出是何毛病,二来黎子何因为一手字屡屡遭殃,他交代一下为妙。
刚入龙旋宫便传来云晋言的大笑和姚妃的娇笑声,冯宗英皱眉,魏公公唱到完毕便带着黎子何入内。
“医童黎子何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姚妃娘娘, 妍妃娘娘, 娘娘万安。”
云晋言坐在殿中黄灿灿的长椅上,一左一右,分别是姚妃和妍妃。姚妃妆容精致,衣着一如往常奢华贵气, 小腹微微凸起, 身子亦有些发福,比起往日更显富态。妍妃姿色本就不差,薄薄一层淡妆,天然去雕饰,身子显然比姚妃弱上许多,好似一碰就碎一推就倒,眉目间还含了些郁色。
黎子何刚刚接旨起身, 便见她对着自己淡淡一笑。
“该拿脉了。”冯宗英一看两名宠妃齐聚一堂便没有好脸色,拿过黎子何肩上的药箱,重重砸在桌上。
姚妃拿着帕子掩嘴轻笑道:“冯爷爷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本宫回去便是。”
说着对云晋言粲然一笑道:“姚儿先回去了,皇上莫要忘了今晚到我桃夭殿。”语毕起身屈膝向云晋言行了一礼,顺道得意剜了妍妃一眼,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姗姗而去。
“等等。”冯宗英突然出声,叫住一脚踏出门外的姚妃。
姚妃并未回头,只是浑身一颤,便停下脚步,身旁的悦儿倒是回头好奇看着冯宗英。
“黎子何的字,是我教的,日后莫要找他麻烦。”冯宗英苍老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暗哑,对着僵住的背影道。
姚妃未动,也未回答,半晌踏出另一只脚,随着叮当声渐渐远去。
“妍儿也先行告退。”妍妃识趣地行礼离开。
冯宗英的脸色这才好点,唤道:“子何,你替皇上把脉,看看粟容花种,可还有其他解法。”
黎子何颔首上前,正欲下跪,云晋言的手腕已经伸到眼前,抬声道:“赐坐。”
黎子何并未抬头,伸手拿脉,心思早已飞远,本想着用粟容花种,至少可让云晋言受几月皮肉之苦,从未想过马上替他解毒,可刚刚沈墨给了自己一包风干的粟容花瓣,这毒,若在这个时候解了……
“皇上中毒不深,师父入宫时带了些许药材,可助皇上解毒。”黎子何放下云晋言的脉,沉声道。
“如何解?”云晋言扬眉,在冯宗英说话前便接过话头。
黎子何拿出沈墨交给她的东西,还未打开便能嗅到淡淡的粟容花香,缓声道:“只需在此味药中浸泡一个时辰,再施以针灸,疏导体内毒素,如此两三日便可痊愈。”
“这么简单?”冯宗英有些疑惑地盯着黎子何手中的小药包。
“来人,备水沐浴。”未等黎子何回答,云晋言便已吩咐道。
“大人。”黎子何弯腰,将粟容花瓣双手呈给冯宗英。
冯宗英接过去,打开来看了看,艳红花瓣已被风干,呈暗红色,一瓣细长,紧密贴在一起,幽幽的怡人香气四散开来,并无异常,颔首道:“那即刻解毒便是。”
“黎医童来替朕解毒。”
云晋言突然出声,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正欲从药箱里拿出针排的黎子何生生顿住,回首正巧对上云晋言的双眸,如往日一般黑亮,好似水底的黑色石子般泛着波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从前,她向来觉得云晋言看着自己的眼神是坦诚的,饱含爱意不参一丝杂质的,可今日,重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对上他的眸,突然发现,那双眼,明明就是幽深莫测,晦暗难辨。
爱欲迷人眼,被爱蒙蔽双眼的,一直是自己。
两眼相对,不过一个瞬间,黎子何垂眸,再看向冯宗英,让她一个医童来替皇上针灸解毒么?
冯宗英同样不解地扫了一眼云晋言,随即问黎子何道:“你会针灸?”
黎子何愣了愣,颔首答道:“会。”
“那还不谢恩?”既然云晋言开口,他都不怕死,自己还担心个什么?这对黎子何而言也是个机会,若是能顺利解毒,日后这宫中,就容易呆得多。
“谢皇上恩典!”
黎子何跪下前扫了一眼安静躺在药箱中的针排,长针折射出来的银光突然变得耀眼,针灸,她学过,可从未试验过,不过,既然送上门来,怎好拒绝?
冯宗英被云晋言遣走,临走前给了黎子何一个鼓励的眼神。
黎子何独自在宫外瞪了一个时辰才再次被唤进去。
龙旋宫,正入大门是厅,右侧一片算得上一个小书房,左侧则是床榻,入了里间往右走有供沐浴用的浴池。黎子何踩着步子慢慢往前走,水雾渐浓,一片混沌中指看到一个模糊的明黄身影。
黎子何止步,隐约见到有宫女为云晋言穿衣,开口道:“皇上脱下上衣,躺在龙榻上方可行针。”
闻言,云晋言干脆让两名宫女退下,诺大的龙旋宫里,霎时只有黎子何和他两个人。
黎子何看着他穿过雾气一步步走进,仿佛拨开一层层云团,慢慢走到自己眼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只在那一个瞬间,黎子何突然警觉,这个人,最大的外皮便是温柔,剥开温柔之后,便会看到一层又一层的污垢,洗不净蜕不掉,因为除了那层外皮,从里到外都是黑的,包括那颗心。
“皇上请趴下。”没有宫女在,黎子何只好到榻边将床铺好,让云晋言趴下她好施针。
“沈银银是你师妹?”云晋言慢悠悠地走到榻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问话。
黎子何怔了怔,答道:“是。”
“一人下毒,一人解毒,还真有意思。”云晋言盯着黎子何,笑道。
黎子何忙跪下,急声解释道:“那毒定不是师妹所下,否则哪会那般容易让人从她身上搜下?师妹甚少下山,无亲无友,更不会有人愿意冒险‘救’她。”
“哦?听闻她在福秀宫时便与郑丞相之子走得甚近。”云晋言一边说着,脱下上身的单衣,趴在床上,示意黎子何施针。
黎子何心头一跳,他果然是知道的。
云晋言刚刚沐浴过的身子渗着细密水渍,在白日里仍旧灯火通明的龙旋宫里折射出变幻的色泽,随着云晋言的呼吸上下伏动,黎子何拿出针排,眼神一凛,针还未抽出,又听云晋言道:“上次给朕一个耳光的人,是你吧。”
黎子何手里的动作停住,脑中思绪一顿,立马跪下道:“请皇上降罪!”
云晋言不语,闭着眼好似将要睡去,又好似陷入沉思,黎子何垂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居然记得,当时他神志不清,自己又多洒了一把粟容花种在香炉,便是仗着如此,自己才敢打他一个耳光。
“起来吧,多亏黎医童一个耳光将朕打醒才是,呵呵。”云晋言低声笑着,笑声里参杂的情绪,黎子何听不懂,不想懂也不愿懂。
起身再次打开排针放在床边,黎子何拿着一张丝帕,擦干云晋言背上的水渍,一手抚上云晋言的背,压穴探位,熟悉的触感,陌生的氛围,黎子何眯了眯眼,顺着穴位,手指一路向下。
云晋言却在此时突地翻身抓住她的手,眸中有一瞬的迷乱,在看到黎子何脸上莫名表情时消散,轻笑道:“黎医童的手太冷了。”
黎子何轻轻挣开手,复又跪下道:“皇上恕罪。”
“罢了,不用动辄下跪,朕以为你是有胆识之人。”
“君臣之礼不可废。”
“盛些热水将手泡热便是。”云晋言赤 裸着上身,随意坐在榻上。
黎子何领命抬头,撇过眼,这具身子,她早已见过无数次,倒也不至于羞涩,只是多看一眼,便会让埋藏心底的恨意抵死挣扎,欲要翻腾而出。
黎子何打了一盆水,将手浸泡其中,暖意顺着指尖渗入身体,却无法直达心底。
“粟容花种,会让人深陷梦境?”云晋言重新趴下,又问道。
“是。”
“这梦境中的,是最念想之人?最快乐之事?还是……”
“是最痛苦的回忆。”黎子何转身,斩钉截铁地回答。
云晋言一愣,突地大笑起来,笑声因为趴在床上有些沉闷,“哈哈,说得对说得好!的确,是最痛苦的回忆!”
黎子何再次走近龙榻,从针排里抽出银针,凝神静气,一针就要下手,云晋言又开声道:“我相信沈墨的医术。”
黎子何不予理会,集中精神看准穴位便一针下去。云晋言身子轻轻一抖,不再说话,黎子何摒去杂念,只当眼前人是试验用的木偶,就算扎坏了,她也无甚损失。
一行针下来,黎子何已是满头大汗,将银针放入针排内跪下道:“回皇上,今日针灸已完。”
“明日你接着来便是。”云晋言的声音慵懒,好似就快睡着,翻了个身将榻上的被子掀在自己身上。
黎子何领命,出了龙旋宫,阴霾晦暗的天气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在这里呆了一个日夜那般长久,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有一次。
回到太医院,黎子何又匆忙替妍妃熬药,从大早到现在,不管是手脚还是脑袋,都未停过,眼看已近晌午,虽说已向妍妃投诚,也不好怠慢。
今日的妍雾殿,好比天空的颜色,灰沉沉的,比起往日更加冷清,黎子何还未入殿就见小橘一脸焦急迎过来,接过她手上的药煲道:“黎医童快些进去吧,娘娘正等着你呢。”
黎子何颔首,入了里间,妍妃侧坐在矮榻上,脸上少了往日的温柔,拧着眉头面色不善,地上尽是茶壶茶杯的碎片,定是被她砸烂的了。
“黎子何见过娘娘。”
黎子何弯腰行礼,妍妃好似这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抬头看着黎子何,表情无奈阴鸷决绝,融合在一起,冷声道:“我要姚妃肚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