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还是不见起色?”临阵折将,丁兰察一时进退两难,乘夜袭营的计划也只得搁浅。罗靖是他手下第一员战将,不只是冲锋陷阵一马当先,临机生变也无人能出其右。没了罗靖,这一仗他越发的没有把握,不敢贸然出击。
前来报信的军士摇头:“将军仍是高热未醒。而且,属下在院门口看见……”罗靖一被确诊为疫病,就被军医隔离在了一处空房中,除了碧泉随身服侍外,其他人等一概不得入内,院内人也不得出来,除了每日三次送饭,内外隔绝。
“而且什么?”丁兰察烦躁不安,手几乎把腰间的剑柄攥出水来。
军士低头道:“郑军医面色发红,只怕……也染了疫。”
丁兰察脸色一变。这两天,各种避疫治疫的药物流水似地用,结果非但罗靖没有痊愈,反而连军医也染了疫病。这郑军医也是跟着大军十几年的,医术不算精绝,但治些什么瘟疫金创不在话下,如今居然连他也染了病,这疫病到底是哪里来的?
“去把跟着罗靖的那个姓沈的叫来。”丁兰察在焦急中突然想起沈墨白曾经提过什么瘟疫,不过还没等军士出门,探子已经飞奔来报:“大帅,北蛮营里乱了!”
从城墙头上远远看过去,北蛮二十万人的大营似乎是人来人往,确实透着慌乱。探子喘着气指点:“属下看见他们似乎准备拔营后退了。”
丁兰察精神一振,极目望去,果然北蛮大军似乎在慢慢后移,只是队形有些混乱。他死死盯着,在心中反复分析北蛮是否佯退诱敌,最终还是求胜之心占了上风,挥手道:“检点兵马,准备追击。”
城门缓缓打开,丁兰察一身戎装,已准备亲临战阵。只是他□□马匹刚刚起步,旁边突然有人高喊:“大帅不可出城!”丁兰察诧异望去,只见队伍边缘的军士已经扭住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人,正是沈墨白。
丁兰察眉头一皱。大军出行被阻,这是不吉利的,也就是知道沈墨白是罗靖带回来的人,否则他早就下令拖下去斩了:“什么事?”
沈墨白用吃奶的力气挣开几名军士扑到丁兰察马前:“大帅万万不可出城。立刻关闭城门,大量准备防疫药物。”
丁兰察更是不解:“这是何意?”
沈墨白脸色苍白:“北军军内瘟疫传播,大帅如果率兵追击,也会染病。如今天气渐冷,风向即将转为西北,大帅须得立刻准备防疫药物,否则疫病传播起来,吴城也要不可收拾!”
丁兰察行军多年,自然是见过发疫的。疫病传染起来确实可怕,如果北蛮军中确实大发瘟疫,那他确实不宜挥军进击,但北军大营与吴城相隔三十里,北军撤退,就离得更远,若说一阵西北风也能传播瘟疫,那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当下虽然暂时不再出兵,却也没把沈墨白的话太放在心上,只派了十余个探马,去追踪打探北蛮大军的消息。
探马回来得甚快,说是北蛮军中果然大发瘟疫,这一路上倒下的军士马匹不知有多少,几乎是三步一人,五步一马,尸横遍野。照此发展,不等他们回到北蛮国中,大军至少折损一半以上。
丁兰察真是又惊又喜又疑又忧。惊的是哪里来的瘟疫这般厉害,喜的是北蛮不战而退且元气大伤,疑的是沈墨白如何知道北军发疫,忧的是若这瘟疫果然这般厉害,染疫的罗靖又如何是好?正在这里想着,罗靖那边送饭的军士连滚带爬地来报,不但罗靖未醒,军医和碧泉也病倒了。丁兰察大惊之下便要去看,一踏出帐门,只觉冷风扑面,抬头看一杆中军大旗猎猎飞舞,西北风大作,突然想起沈墨白说的话。此时不由他不惊心,连忙召集军中所有医官,在全城采买治疫药物。这一忙就是一夜,然而等到天亮时分,药草刚刚采买到手,还未及煎煮后发给全军将军,城头上已经抬下来十余人,都是夜间值岗的军士,一个个面色潮红身如火炭——这一夜西北风,果然将瘟疫传进了城来。
丁兰察此时已将北蛮退兵的喜悦全部抛到了脑后。吴城不大,他的十二万大军进驻城中已是十分拥挤,再加上城中未逃走的百姓,一旦瘟疫传播起来真是不堪设想。他一面令军医速速设法治疫,一面着人去叫沈墨白来,然而亲兵出去找了一圈,回来说沈墨白不见了。
沈墨白当然没有不见,他这时正在罗靖治病的小院里。军医和碧泉都已经染疫病倒,外面的军士又慌着去报丁兰察,无人看守,他自然轻轻易易便进了来。
罗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上全是高热烧出的细小裂口,脸色是异样的潮红,沈墨白伸手摸摸他额头,入手一片滚烫。这几天,十几副药灌下去,就如同水沃石上,全然无效,反而连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了。
沈墨白瞧了他一会,在床头踏板上坐了下来,背倚着床,抱住了膝头。他这么呆呆坐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去看罗靖。罗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呼吸有些乱了,时轻时重,渐渐有水泡破裂般的声音。沈墨白看着眼前这张脸——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煞气,翻起脸来真是冷酷无情;满手血腥,甚至还有自己家人的鲜血,洗也洗不干净。可是,这张脸也会略微带出一点温柔,也会问他睡了几天身上是不是酸疼;这双手也会轻轻抱着他,那热气透过衣裳贴到肌肤,暖如深春。是这个人强行把他带离了常州,却也是这个人满不在乎地不信他是什么妖孽;是这个人把他关到俘虏营中去,可也是这个人,挺身而出挡在他前面,不让别人伤他……
罗靖的呼吸渐渐变得短促,脸上那层高热引发的红晕也在渐渐退去,变为死一般的苍白——沈墨白几乎能看见他的三魂七魄渐渐脱离那具身体。菩提珠在手心里捏得出了汗——大限已到。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城中此刻尽管正在混乱忙碌之中,小院里却寂静如死。寂静到,能听见门外突然响起的铁链拖地之声。沈墨白猛地打了个冷战,飞快地爬上床去,不假思索地抱住了罗靖。
罗靖的身体还有些温热,但已经渐渐在凉下来。沈墨白低头望着他,终于慢慢抬手,摘下了颈中的菩提珠。菩提珠还是不起眼的暗紫色,躺在莹白的掌心里,没有半点动静。沈墨白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下去,一滴鲜红的液体滴落在菩提珠上,像是滴在纸上一般晕了开去,在菩提珠表面泛起微红的毫光。
门像是被风吹动,无声地开启,铁链拖地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一声近似一声。沈墨白低着头不去看床前,掌心里的菩提珠在他无声的念诵中越发明亮鲜艳起来。突然之间风声一响,平空里似乎多出一条棍子,昏暗的光线中看来模模糊糊,可是结结实实打在沈墨白肩上,打得他往床里直跌进去。只是在他跌出去的时候,手掌一翻,已经变成鲜红色的菩提珠落在罗靖心口处,骤然发出一片金光。金光照得屋中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沈墨白清楚地看见一条黑黝黝的铁链向着罗靖头上套下去,他脱口惊呼:“不!”呼声未已,铁链被金光一烁,竟然反弹回去,呛啷一声消失在半空中,消失之处凭空传来一声既惊且怒的低喝:“佛家真言!”
菩提珠发出的金光如同有形,将罗靖全身笼住。细看那金光竟是无数细小的金色梵文,在罗靖通身迅速流动。罗靖惨白如纸的脸渐渐添了血色,呼吸也悠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金光突然消失,罗靖眼睑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罗靖睁开眼时只觉神清气爽,随即,昏倒前的事情跃入脑海,他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陌生的房屋之中,而床角上,沈墨白蜷成一团,抱着肩头发抖。罗靖对他伸过手去:“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后半句话断在喉咙里,他的手刚刚碰到沈墨白肩头,沈墨白便是一颤,痛得叫了出来。罗靖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到身前,双手一分扯开他的衣裳,只见肩头上一道青黑的痕迹,不肿不破,只像是涂了一笔墨色,但他轻轻一碰,沈墨白便痛得眼里含泪,拼命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这是怎么回事?”罗靖避开那伤处,箍着沈墨白问道。
沈墨白用力眨去疼出来的泪水。罗靖上身一直是□□的,因为军医之前不停地在用烈酒为他擦身降温,不方便着衣。沈墨白看着他的胸口,引得罗靖也低头看自己身上:“怎么——嗯?”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擦了擦胸口——心窝处突然多了一块红痣,豆粒般大,血似的鲜艳。他记得自己身上是没有什么胎记的,至少这里没有。不过他擦了几下都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抛开:“你这是怎么了?”
沈墨白用手护住肩头,垂下眼睛没有说话。哭丧棒打出的伤透肌到骨,恐怕要疼上很久。罗靖没得到他的回答,有些不耐:“说话呀!还有,大帅在哪里?北蛮军队如何了?”
沈墨白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来看他:“将军将蜚兽之毒引入了河水?”
罗靖坦然点头:“我只将那山谷中水带了出来一点倒进河中。”
沈墨白复又垂目,半天才道:“北蛮军中瘟疫大发,已经退兵了。听说一路上人马皆死,满途尸骨。”
罗靖精神一振:“当真?”
沈墨白点点头,补充道:“可是风向转为西北,疫情在吴城之内,大约也已开始蔓延。”他说得毫无生气,甚至有些心灰意懒——倘若他不曾看出山中疫气,罗靖也断不会知道蜚兽之事,也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可若是罗靖不用此法,丁兰察被迫提兵与北蛮决战,也会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孰是孰非,他已然分不清楚了。
罗靖却没有这么多想法,他只是为沈墨白的话一惊,随即翻身下床:“大帅在哪里!”
沈墨白摇摇头:“碧泉公子在偏房里,他和军医也染了疫,都病倒了。”
罗靖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外走,却突然又停住,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有办法,是么?”
沈墨白慢慢摇头:“蜚兽之毒非一般瘟疫,普通药草全然无效,我也不知该怎么解。”
罗靖一把抓住他:“胡说!我也染了疫,你是怎么治好我的,当然也能治好别人!”
沈墨白垂下头,觉得疲惫不堪。菩提珠只有一颗,纵然其他人的病情不像罗靖这般严重,他也没有地方去再弄一颗菩提珠来。他自幼身边就总是阴气不断,全仗着这颗菩提珠驱除,现在失去了菩提珠,他忽然就觉得这房中似乎冷了起来。
罗靖看他脸上说不出的倦色,想他或者是不眠不休守了自己几天,心里忽然微微疼了一下,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累了?”
沈墨白尚未回答,小院的门已经被撞开,丁兰察用浸着药的帕子捂了口鼻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偏将试图拦阻,然而一抬眼看见罗靖竟然已经没事人一样下了床,不由都是先惊后喜:“罗将军无妨了?”
丁兰察也是又惊又喜。西北风有愈刮愈烈之势,他已经将城头上的军士全部撤了下来,翻遍了全城药铺搜集治疫的药物,然后在大街上支起行军大锅熬药分发给全城军士和百姓。然而忙碌了一天,城中来报染疫的人数仍是只多不少,忙得他直到此时才想起军士曾经来报,说给罗靖治病的军医也病倒了,急忙来看。想不到一进院门竟见罗靖似乎已经痊愈,不由惊喜之极:“军医呢?他用了什么药物?”若是罗靖能治好,其他人自然也能治好。
罗靖怔了一下,没法回答。丁兰察疑惑地看看院内:“军医到哪里去了?”
沈墨白扶着门框低声道:“在偏房里病着。”
丁兰察一时无语,有机灵的军士已经到偏房里去看,却一惊呼退出来:“大帅,军医他……他,他死了!”
罗靖一惊,顿时想起碧泉,急步扑到另一间偏房里去看,只见碧泉脸色腊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虽然尚未气绝,那呼吸却也游丝一般,随时能断掉了。身后脚步声轻响,沈墨白跟了进来,看着碧泉低声道:“他们离得太近,比城中因风染疫的人更危险得多。”
罗靖一转身抓住他的手:“你究竟是怎么治好我的?求你也救救碧泉!”这个“求”字,真是生平头一遭在他嘴里说出来。碧泉跟了他八年,是他从路边捡回来亲手养大的,虽然他那时也不过才二十岁,却亲自教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拳脚弓马,然后顺理成章地,碧烟成了他的人,再然后,碧泉也上了他的床。军中不得有妇女,因此碧烟跟随他的时间远不如碧泉为多。碧泉,八年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给他暖床,也跟他上战场,从身体到精神,全都是属于他的。如果碧泉死了,他的生命就好似挖空了一小块。
沈墨白仰起头看着他。他从来没听过罗靖说一个“求”字,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罗靖脸上毫不掩饰的焦急神色,他忽然有点羡慕躺在床上的碧泉——如果躺在这里的是自己,会不会也有人这样焦急?片刻,他低下头思索起来。罗靖紧紧盯着他。既然军医死了,说明治好自己的不是军医而是沈墨白。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染疫是因为接触了蜚兽喝过的水,因此比之普通疫病不可同日而语,而碧泉想必因为贴身照顾自己,所染疫病自然亦是十分厉害,若不是从小打熬筋骨,只怕此时也早同军医一样死得冰凉了。这种疫病既然药石罔效,就只有指望沈墨白了。
房中一片寂静,只有碧泉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只不过是片刻,在罗靖却像过了很久,沈墨白终于抬起头:“或者——将军的血会有效。”菩提珠已经化做了罗靖心口一颗红痣,与他血肉相融,那么罗靖的血液,或者也会有治疫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