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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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听了大嫂这一席话, 真个是气的七窍生烟,变颜变色, 他长到这个岁数,人前人后都给人敬一声“张二爷”, 还从没听过这样的硬话,受过这样的气,当即猛的向前窜了两步,手指头抽筋一般的指着大太太,嚷道:“好你个张方氏,我大哥和三弟还没说什么呢,你凭什么就克扣我的红利?当着我们张家阖族的面就敢这么欺负人, 真是把你张狂的!”说着, 又义愤填膺的转向张家众位族人,道:“大家伙可是全都看见了,咱们张家上下都还在这呢,她就敢这么刻薄我, 还有没有王法家规了?你们可得给我评评这个理, 讨个公道 。”

张家众族人此来为张载这一支兄弟三个分家做见证,眼见大房同三房已是商议好了分法,二房谈不拢闹了起来,却连他女婿都不肯管,他们这些做见证的也就更犯不着去得罪张载同张英这两支了;更遑论,大太太方氏乃是这一支的长嫂,她们方家又于张家一门有恩, 她说二房两句,且不论说的什么,有理无理,又哪里有人肯稍加置喙,于是众人皆只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作壁上观。

张杰掐着大太太苛待他的错处,正要借题发挥,却见一屋子人,竟没有一个肯理会的,就有些慌乱,环顾一圈,又转向克佑族长,焦急道:“族长,你可是亲眼看见了,好歹得替我说句公道话,我说不分家了,她就要扣我的红利,这是非要逼着我分家,想赶了我出去呀,你可得替我做这个主。”

大房廷瑞那一对双生儿洗三时,张克佑亲自来贺,当日二房闹分家闹成那个样也都是亲眼看见的——他素来知道他们这一支兄弟三人,居心为人大不相同,大房向来仁厚,二房这些年在他羽翼之下过活,并不曾受过薄待,却不想竟是他这一房最先跳出来要分家,直把他大哥气的去了半条命。如今,大房既点了头,请了他带着阖族过来给这一支兄弟三个主持分家,二房却又变了卦,张克佑心里便十分不喜;又因他深知张载这一支家财的来历,体谅张载多年辛苦不易,见张英那一房虽势大,还肯体贴兄长,不肯分其家财,独二房只肯占便宜不肯吃亏,心里就更是厌恶,耳听得大太太给了二房两句硬话,虽不肯有失偏颇,一同去数落二房两句,却将他抬了自己主持公道的话置若罔闻,理也不理。

张杰伸着指头等了半晌,一句话也没等来,心下更是惊惶,急急忙忙往四下里一看,却瞧见连他那女婿跟亲家都头不抬眼不睁的装死,心就凉了半截,抖着一根指头满屋里指指戳戳了一圈,心里已是明白了过来,那惊惶霎时就变成了气怒,当即颤着嗓子尖声道:“没人理我这茬是吧?我算看透了,人情薄如纸啊,什么亲的热的,一个个的净捡高枝飞,都丧了良心——主持公道,主持个屁!”

克佑族长听他指着鼻子骂到头上,也不由恼怒,重重一拍桌子,沉声道:“族里来给你们这一支分家做见证,究竟怎样分法,也是你们兄弟自己拿主意,并不曾偏帮哪一房,不过,如今大房和三房是一个意思,单你一房不赞同,说不得,若闹到最后谈不拢,族中必要出来主持这个公道的。”

张杰听闻此言先愣了一下,呆了半晌,接着忽然就恍然大悟道:“啊,我算是闹明白了,原来是你们一起下了个套,想要分家把我甩了啊,我还当大哥真有这样的好心,肯把嘴里的肥肉吐出来,原来如此……”

大太太听到这就听不下去了,冷笑道:“二弟,人得把心放在当中间呀,你说谁给你下的套?几次闹分家不都是你提出来的?”

张杰气愤愤的哼了一声,道:“分家是我提的不假,却是你们逼的,我们廷瑾才管了几天事,就不知是戳了谁的眼珠子了——不过是花了千把银子,就又要撤差事,又要赔银子的,显见是容不下我们廷瑾,别是你们自家管账,这里头有什么花头,怕他碍你们的事吧?”

大太太听了这无赖话,先转过头去看了眼自家老爷,见张载果然又气的脸红气喘,心里就愈发气恼,怒道:“二弟,这话你可不是头一回说了,上回你大哥因为这个气的犯了病,叫了三弟来,当着面的让账房查账,并没有一笔中饱私囊的,你也都亲眼看见了,怎么这样莫须有、想当然的话,还是想说就说?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往你大哥头上扣屎盆子,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些话,你大哥不让我说,我本不想提,不过今儿当着各位叔伯的面,我看还是说清楚的好,也免得有那等不知内情的真个疑了他——当初老爷子走时,留下的铺子土地交你大哥管着,三房按年分红,这都有账可查,不必多说——单说爹娘走后置的新产,最早是盘的薛家的银楼,你大哥因思量着做买卖有赔有赚,张家老铺还得担着一大家子的吃穿花用,一点差池出不得,就不敢随便挪动账上的银钱,当日盘铺子本钱用的乃是我们这一房的私蓄和我的嫁妆银子,只说亏了算我们自己的。所幸盘过来当年就见了利,你大哥便把铺子直接归到了公中,算我们垫的本钱,再后来置产莫不是如此——二弟,我就问你,你大哥若有心在账上弄那些个花头算计你,当日何苦费那个事将新置下的产业归到公中,论理,我们出的本钱,我们操持经营,就是归在我们一房名下,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张杰闻言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行了吧,大嫂,没分家就不分什么公私,私蓄也好,嫁妆也好,拿来做本钱都是应当的!至于说谁管家这产业就应当归谁,更没这样的道理,要不,这家我也想当当,我也说老爷子走后张家多出来的产业都是我凭空赚的,归我一人儿。”

大太太见自己一时失口叫他逮着了奚落,立时把脸一撂,发作起来:“二弟,你既不讲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爹当初为什么不许你管事?他老人家还在的时候可是没少栽培你呀,可你呢?那年去关外办皮货,你死活要带着姨娘,一路上游山玩水,磨蹭到入冬才到了地方,没几日又叫赌局子给扣下了,你大哥偷着使人去赎你,等回来了,老爷子见皮货一张也没办来,银子倒折腾的一干二净,震怒之下,从此叫你安心在家养病,有这事没有?别当我不知道!你管家?你管家只怕张家现在连块瓦片都不剩了。”

张杰当着儿子、女婿的面叫大嫂揭破年轻时的丑事,不由红了脸,抖着一根手指头对着大太太,好半天才憋出几个‘你’、‘你’来,等你了半天,见大太太只气定神闲不急不躁的任他指着,心下更添气恼,又见举座中人都在窃窃私语,便只当众人俱是在笑话自己,一张脸就青一阵红一阵的变幻莫测起来,正此时,忽听大哥一串咳嗽,便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凑了过去告状道:“大哥,你兄弟叫她这么挤兑,你也不管管!”

大太太听了这话不等张载开口,先冷笑道:“二弟,你还是孩子吗?有事说事,有理讲理,我哪句说的不尽不实,你提出来,抬你大哥出来做什么?”

“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张载先前因气二弟将分家当做儿戏,一时一个念头,听老妻数落他也不肯说话,此时见他出言求助,便压下咳意出言打断。

大太太胸中憋了这么多年的一口闷气却还没出完,听了这话犹道:“此时不说什么时候说,趁着今儿几位叔伯在场,有什么话不妨都摆到面上来说清楚了,省的往后一时想起来了,就借引子闹上一场,我们有多少条命够他这么折腾的?”

张载知老妻这是心疼自己,却也见不得二弟受窘叫人笑话,只捂着胸口道:“好了,今儿请了阖族过来为的是说分家的事,那些个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大太太见自家老爷又开始护短,心里不是不气,却更怕不顺着他要招他生气,再惹他咳起来,也只得不言语了。

张杰这边见大哥治住了大嫂回护自己,心里就冒出点盼头来,想着分家这事还是得跟大哥商量,就趁热打铁道:“大哥,咱们兄弟说分家的事,没的让娘们跟着掺和,妇道人家小性,两眼只认得银钱,哪里管咱们兄弟的情分……”

张载却不待他说完就打断道:“二弟,你也住口。”张杰听了一愣,抬头看了眼大哥,见他面上肃然,心就往下一沉,却听张载又继续说道:“今儿请了族长带着阖族上下来家,不是来听咱们吵架闹家务的,闲话少说,还是先说分家的事吧。”

张杰听了这话,就要诉委屈,张载见了,将手向下按了按,道:“二弟,这个家,我是一直不主张分的,当年爹临走前嘱咐咱们两个不许分家,说是兄弟在一块儿,一时不得意了,也有个周济的,因有他老人家留的话,你提说要分家,我就一直压着不肯点头。不过,这些日子我想了想,又掂量了掂量自己这副身子骨,终日这么七痨八伤的,只怕是也管不了多少日子了,就跟三弟商议了商议,倒是想出了个妥善的主意——我说出来,你且听一听,若是行呢,就照这个分,若是不行,还按从前那样分红利怎么样?”

张杰听大哥拍板说不行还按原先那样分红利,心下就是一安,点头道:“大哥说来听听。”

张载点点头,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端了杯茶,慢慢的润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才道:“爹走时留下的铺子十八间,现在二十五间,水旱田共190顷,我一毫不取,你跟三弟一人一半,我只要这间祖宅。”

张杰听到这先是不信,随即脑中灵光一闪,打断道:“那爹走后置的产业呢?可别说你要独吞。”

张载抬了抬目,看了张杰半晌,才道:“至于后置下的产业,我跟三弟商量过,确实是打算留下了……”

张杰听了这话就是一阵怪笑,仿佛捉贼拿了赃一般,道:“我就说嘛,黑眼珠子盯着白银子,哪个能不动心?才刚大嫂还跟我假撇清,真见了银子,就漏了陷了……说到底还是你们想要独吞!”

张载叫张杰几句话说的脸上通红,额上青筋绽出,只一言不发忍着咳嗽,张英见了不禁动气,沉声道:“二哥,你先听大哥把话说完。”

张杰原指望有大哥护着能分些好处,谁知却听大哥亲口说了要独吞那么大一份家业,不由又是气愤又是失望,心思几近癫狂,此时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只恨声回道:“东西都归了他了,跟我一个大子关系也没有,听不听完的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三弟,你跟大哥商量出这么个分法,里头拿了不少好处吧?我就知道,你们两个联起手来欺负我一个。”说着,又连哭带嚎的道:“老爷子若有在天之灵一准后悔,活着的时候就该把这家分了,省的如今叫大哥跟三弟联起手来挤兑我。”

张英见二哥越扶越醉,心里更气,道:“大哥已是说了,若是不同意,就还按原先的法子分红,你就不能省事些,先叫大哥说完再闹!”

张杰猛然听张英竟敢跟他这么没上没下的说话,就要发怒,却见他安坐在椅上,自自然然带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跟平日里兄弟一处大不相同,不知怎的就先怯了两分,喃喃道:“我倒是要听听,他独吞了家产还能说出花儿来。”

张载见二弟闹够了,才复又张口道:“才刚说到爹留下的家产你们两个平分,我只要这间祖宅,三弟因在山上起了宅子,也不再另给房产,独二弟分了家要搬出去单过,就将衙门口西市那套五进的宅子给二弟,至于后置的产业,我跟三弟商议过,打算拿出一半来在山上置祭田,兴家学,一则为教养子侄,一则为赈济族人——常言道,家道如一树之花,开到极盛便是摇落之期,不能不早做防备,这世上唯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贫富无定势,现今咱们一族子弟虽个个鲜衣怒马,可若是不读书,不知理,无一技之长,虽眼前兴旺,也是衰败景象。所以,这家学务必要办,凡是张姓男女子弟,未出五服者,都可入此读书,每月可领一定银米,另供吃住布衣鞋袜,到二十岁无论中举与否,逾岁则出,中举的公中赠进京赶考的盘缠;未中的,也给50两银子做本银自去营生,或者进张家店铺学徒——这是后话,等会儿还请族长留步,细节处还需再斟酌斟酌。”说完,看着张杰又道:“除此之外,从廷碧以降,她这一辈里还未结亲的子侄聘礼、嫁妆也由大房开支,二弟,你看妥当不妥当?”

张杰听了这话一时还有些不明白,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不屑道:“得,大哥操的这个没用的心,还赈济族人?分了家,我自有房子有地,有银子请先生来家做馆,也用不着公中赈济,只把我的那份给我提了现,我就同意分家。”

张载听了这话不为所动,摇头道:“这家学无论分家不分家,我和三弟都打算趁早兴起来,已经放出消息典出几间铺子好筹银两置供应家学的祭田了,跟分不分家没关系。二弟不必再讨价还价,只想定了,是愿意分还是不愿意分就是了。”

张杰知大哥这人虽貌似忠厚,却是从来的说一不二,定下的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此时听他说了这话,果真就不再言声,只独个转着眼睛打主意,却见廷瑾像是夜里亏了精神,只跟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一点精气神也没有;那做通判的女婿一味趋炎附势六亲不认,已是倒戈相向;才定下的那位亲家也是一言不发,从才刚就弓着腰,唯恐叫人看见正脸似地,眼见也是个用不上的主——张二爷情知大势已去,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左右权衡是分还是不分,一时想着不分吧,仍旧像过去一般按年取那几个红利,不免还要跟原先一样捉襟见肘,处处拉饥荒;分吧,又吃了大亏。不过,再一细想,分到手里那些产业自然会钱生钱,不比那几个分红是死钱,花一个就少一个,想当初大哥靠着爹留下的十八家铺面不是挣下了好大的家业嘛,更何况,今朝算是彻底把大嫂得罪了,若是不分家,难保她往后做些手脚,减了公中支应,倒是再闹分家又是一场麻烦,想到这,张杰一咬牙,道:“分可以,只是那产业需得我先挑。”

张载听了先是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二弟何苦争这个先后,说了平分,多些少些自然用现银勾平,差不了你的。”

张杰心里自有他的打算,胡瘸子已是跟他说了,哪些个产业利大定要抓在手里,就道:“既是差不了,三弟想来也不会跟我争,大哥就别操这份心了。”

张载还要再说别的,张英不忍看他为难,早欠身道:“就叫二哥先挑无妨。”

张载这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唤廷瑞将明细拿过来,张杰捧着那本子冥思苦想了半晌,只看什么都好,委实难以抉择,端得舍了这个舍不下那个,好半日才磨磨蹭蹭的圈定下十三间铺面,又拿去给张英,张英看过点了点头便递给大哥。

张载冷眼一瞧,见二弟圈的都是些经营好了获利颇丰,相应风险却也颇大的产业,就皱了皱眉,道:“二弟要不重新选选,恒产也要适当备些,防着年景不好,有个亏蚀。”

张杰见三弟都没说什么,大哥却心疼的害了牙病似地皱着眉,就冷笑了一声,道:“大哥管着没见有事,怎么一到我手里就怕亏蚀了?”

张载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张英忙道:“这样很好,左右也是给丫头做嫁妆的,这些日用衣食店铺正合适。”

张载也不欲分了家再吵闹起来,听了这话便将账册交廷瑞去写契书,并计算两边铺子市值,等算了出来,另用账上现银补了张英一万二的差额。张杰听了这个数,眼睛几乎瞪了出来,自己亲自拿了算盘,一个珠一个珠的拨了几遍,确认无误才皱着眉在契书上摁了手印。

朱达醉见张家三房此时交割清楚了,也不等人请,便机灵灵的唤了录事进来,当场将张家三房并族长摁过手印画了押的分家文契立了档。

张杰将手中地契、房契细细点了一遍,珍而重之的放到廷瑾抱着的樟木箱里,心中犹认定此番分家自己吃了大房跟三房的亏,却因满座没一个肯帮忙主持公道的,也只能自认倒霉,才立了档就掐着契书带着廷瑾两个愤愤的去了。朱达醉跟冯汝仁见张二爷丢下他两个转身走了,倒是很松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表明跟他不是一党了似地,等见张家众人仍旧团团围坐似乎有话要说,又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张载道:“有劳二位大人拨冗来作见证,事已了,今日就不多耽搁了,改日定叫犬子设宴,还请二位大人赏脸。”

朱达醉听了忙笑道:“大伯说的哪里话,该是小侄设宴相请才对,想来今日咱们家还有事,不方便,还是改日,我亲自上门请大伯跟三叔过去坐坐,还请三叔赏脸。”说完又行了子侄礼才带着冯汝仁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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