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从上回商议分家, 张载半道厥过去之后就一直不曾过那边去,一则, 他心里有气,恨大哥霸道, 独占着家产不肯将好处分给兄弟;二则,大哥厥过去时,众人都斥是他闹的,指责个不休,他虽不认,却怕大嫂妇道人家不分青红皂白,不与他干休;况且, 听说人虽是缓了过来, 却引出了积年的病根,一直卧床将养,他想着人都这样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成分家的事, 就一直没过去。如今廷碧的婚事即定, 如论如何要去说一声叫准备嫁妆,却不知大哥将养的怎么样了,若是养好了还好,若是没好,这事必得和大嫂去说,那方氏却不是什么贤良人,无事还要常常敲打他两句, 这回再把大哥犯病迁怒在自己身上,只怕更不好说话。
张杰琢磨来琢磨去,想着总不能自己掏嫁妆,就决定让孙姨娘先过去瞧瞧,就说接廷碧回家来待嫁——出阁总要从自己这边上轿的,不然,哪边算她的娘家?——顺便探探那边的情形,大哥要是好了,他就去说嫁妆的事;要是没好,就叫廷碧自己跟她大伯母说去。
孙姨娘本来是绝不愿意去的,不过一想廷碧这门亲事是托了自己的福,要不那死丫头哪能飞上这样的高枝?就按捺不住要去说给她知道,也叫她往后见了自己,将那鼻孔朝天目不斜视的大小姐做派收敛些,知道知道谁是她的恩人。
心里这么盘算着,孙姨娘就答应了一声,带着小丫头,袖着手往大房那边去了,一路上还寻思着怎么压压她的气焰才好,谁知到了后罩房却扑了个空,也不知那死丫头野到哪去了,她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人影,只得起身先去正房。
到了正房,孙姨娘迈步正要进门,却叫个打帘的丫头一把拦住,跟不认得她似的,翻着眼睛问:“干什么来的?就乱闯。”
孙姨娘见她那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心里憋气,给后头跟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那小丫头忙上前代主出头:“我们姨奶奶来见大太太,你是干什么的,就敢拦着?”
那拦着的丫头听了挑着眉毛笑道:“呦,谁请她来着?说见就见?”一旁的丫头听见,都捂着嘴低低的笑。那丫头更来劲儿了,回头问道:“你们谁知道?有人请这位姨奶奶来了没有?”那群小丫头就边笑边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孙姨娘见给这么群小贱人围着看了热闹,自觉丢了身份,也不待丫头说话了,自己大声道:“二老爷叫我来有话说,你在这拦着我,当心误了事,二老爷不答应。”
那丫头听她说完,哼笑了一声,才道:“等着,给你通传去,看我们太太有工夫见你没有。”说完,又回头道:“看着点儿,一针一线的都别错眼,省的叫那起惦记咱们东西的顺手摸了去。”
孙姨娘原先来时,虽也不受待见,却从没平白无故的叫人这么寒碜过,心里就气恼非常,偏偏无可奈何!直等了小半个时辰,那刀子嘴的丫头才从正房出了来,叫猫叫狗似地:“过来吧。”说完转身就走。
孙姨娘忍着气跟了进去,却又是一顿好等,足过了有两刻钟大太太才从东边屋出来,目不斜视的径自走到正位坐了,叫人端了茶上来,慢饮了一口才问道:“二老爷什么事啊?”
孙姨娘见大太太态度冷淡,眼角都不夹她一下,便只马马虎虎行个礼,就道:“我们家姑爷给六姑娘说了门亲事,已是定下了日子,我们二爷叫我来回太太一声,接了姑娘家去待嫁。”
大太太听了这话,“哦”了一声,抬起头来,问道:“说的哪家呀?”
孙姨娘听见问,有心找回场子,往前走了两步,飞着眉毛笑道:“我见廷碧大了,也无人给她操心亲事,想着她虽在这边,到底是二房的,就跟廷琦她女婿说了一句,姑爷满当做一回事,回去就四处去寻好的,这不,已是提了本府镇守冯家的少爷,昨儿才议定了婚期。”
大太太听了这段皮里阳秋的话,别的都不理会,单听到‘本府镇守冯家的少爷’时吃了一惊,几乎一口气没上来,眼睛在孙姨娘脸上转了一圈,见她只是满脸的得意洋洋,并不像是讥讽廷瑗的样子,才低了头,状若无意的问道:“怎么提起来的?可是够快的。”
孙姨娘就道:“我们姑爷跟冯大人是同僚,因是我们姑爷保的媒,看着他的面子,连相看都没相看,就定下了,这不,昨儿六礼已是成了五礼,就等着下月初八出阁了。”
大太太听了这蹊跷事,心里冷笑,她只当崔大姑辞了去,冯家这事就作罢了,却不想鸦雀不闻一点动静没有,那边竟已经成了,低头默想了片刻,却好在这孙姨娘似乎是真不知道冯家来家相看廷瑗的事,勉强放了点儿心,至于廷碧……她本想等分家让她们两个滚蛋就是了,现在……大太太思量半晌,长叹了口气,抬了抬下颌,吩咐丫头道:“去请六姑娘跟八……单叫六姑娘过来吧,就说她爹叫人来接了她家去。”
廷碧正在廷琰房里帮她收拾架上的书,一摞一摞的收在箱子里。廷琰和她的山东狮子猫一起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随着姐姐转圈,那猫不时喵~一声,廷琰不时问一句:“大伯母又没说让咱们走。”
“等分了家就没道理赖在这边了。”
“分家就分呗,咱们只跟着大伯母不就行了。”
“你过继给她啦?人家凭什么养着你?”
廷琰见姐姐语气不善,心里害怕,却仍旧嗫嚅着反驳道:“原先大伯母也养着咱们呀,以后怎么就不行?”
廷碧心里烦乱,心说自己跟她怎么就说不明白话呢?正要发火,回头却见妹妹怯生生的仰头看着自己,只得尽力把声音放平,道:“原先咱们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都是公中支的,往后分了家,自然是各房养活各房,咱们是二房的,二房又不是没人了,大伯母凭什么养着你?”
廷琰还是不明白,侧着头看着姐姐忙活,道:“大伯母也没说让咱们走呀。”
廷碧头疼的听着这话头又转回去了,简直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道:“你现在不收拾,难道非得等大伯母赶你时再收拾吗?”
廷琰听不得“赶”字,立时红了眼圈——却打心眼里觉着自己的软弱很没出息,于是努力睁大眼睛,盛住眼泪,等着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凄凉过去——好半天才道:“大伯母什么都没说,姐姐就把东西收拾起来,大伯母见了,还以为咱们自己想走了呢,到时候该不留咱们了。”
廷碧听了这话手上顿了顿,看看还不知事的妹妹,鼻子有点儿酸,这几日大伯母只当她是缕烟儿,仿佛看不着似的,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过,妹妹还指望她来留……
廷碧闭了闭眼睛,道:“大伯母为什么来留你?你除了吃喝穿戴还会什么?”
“大伯母待咱们好。”想了想,廷琰又道:“我长大了孝顺大伯母。”
廷碧听了冷笑,心说‘好?除了公中应有之物,廷瑗的什么有你的份?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可猛然间又想起那时候爹把她关在房里,窗户都钉死了,她连着几天一粒水米都没沾牙,嘴唇都干裂了,可是仍旧有眼泪,流到嘴边的她用舌头舔了,咸,嘴唇裂的地方生疼,廷琰在门口哭,哭的她心烦,眼泪流的更加汹涌,然后大伯母来了,叫人开了门,狠说了爹一顿,把她和妹妹领到这边来。
不过有什么用呢?娘也疼她,还不是不管不顾的撇下她走了,她怕的要死,偎在爹怀里,爹不是照样把她放在一边,明知道娘是因为孙姨娘死的,还叫她跟廷琦一处,叫孙姨娘照应,孙姨娘连头七都没过就占了娘的正房,她砸了屋子,爹就要饿死她。她跟着大伯母走了,满心要像廷瑗一样当大伯母是亲娘,长大了也要孝顺她,可是不管廷瑗做了什么错事,每天挨多少顿骂,大伯母也只看她一个人欢喜,自己不管多乖,多听话,大伯母也一点儿都看不见,然后她明白了,大伯母只是大伯母而已。再后来她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于自己为自己打算了,毕竟,她不是廷瑗,生了病要是不说,没人去关心她今天舒不舒服,就是背地里把胃都吐出来了,也不能指望别人能看出你吃不下饭,关心一句。
有时候她也很奇怪,她从没做过坏事,自小就听话,知道照顾妹妹,伺候母亲,可是,这些并没有带来美德的报偿,一点儿用也没有,母亲撇下她走了,父亲不要她了,很快,大伯母这里也住不得了,她曾经指望过的人都不肯长久的让她依靠,也许还是要靠自己,毕竟她永远也不会放弃她自己。
正想着,忽然听外头来人道:“六姑娘,太太请您过去”。
廷碧听出是大伯母屋里的珍珠,心里一惊,忙转过身去抹了把眼泪,笑道:“珍珠姐姐来了?大伯母说什么事了吗?”
就听珍珠在外头笑道:“说二老爷叫人来接姑娘家去呢。”
廷碧听了这话,心瞬间沉到了底,半晌苦笑了下,回头看了看妹妹。
廷琰才说大伯母不会叫她们走,忽然听了这话,也一脸的惊讶,眼睛睁得更圆,愣了一会儿,扭头问道:“珍珠姐姐,大伯母没叫我也回去吗?”
珍珠听了捂着嘴笑:“八姑娘还得两年呢,就急的这样。”
廷碧听了倒是松了口气,自己做错了事,幸好没连累妹妹,又回头看了眼妹妹,笑了笑,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走。廷琰见了,将怀里的山东狮子猫往地上一撂,追上去,哭道:“我去帮姐姐跟大伯母求情。”
廷碧停步道:“早走晚走一个样,你老实回去待着吧,把书再摆到架子上。”廷琰只是哭,非得跟着,廷碧叫她哭的心里乱七八糟,回身将她用力一推,不顾她跌在地上,大声喝道:“不要你管,往后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廷琰吓了一跳,倒不哭了,坐在地上呆了呆,珍珠忙忙去扶,廷琰就着她的手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又去追。
廷碧含着泪在前边走,一步不停,临到正房门口才抽出帕子来擦了擦泪进去,一进门就见孙姨娘站在屋当地,正得意洋洋的同大伯母说话,廷碧走上前一边给大伯母行礼,一边在大伯母脸上扫了一眼,只见她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心里就有些难受。
大太太见廷碧来了,注目看了一会儿,道:“起来吧。”又转头对孙姨娘道:“你跟她说吧。”廷碧就听见孙姨娘尖细着声音道:“今儿来是为了接你回去的,你爹给你定了亲事,叫你回去待嫁。”
廷碧听了这话瞬间的反应是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大伯母叫父亲来把她接回去的——随即才来的及想别的。这一想就想起去年跟廷h吵架时,廷h说爹要把她嫁给开当铺的胡瘸子的话来,一张脸霎时就白的没了人色,看鬼一样看着孙姨娘。
孙姨娘看她吃惊的说不出话,越发拿出个和蔼可亲的款儿来:“你虽养在这边,我看待你却是跟廷琦一样的,这不,眼看你长到这么大,还没人给你张罗亲事,就叫廷琦姑爷帮你留意个好的,喏,现下已是寻着了,就是本地镇守冯大人家的少爷,昨日已是议定了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你爹叫接了你回去,好等着出阁呢。”
廷碧立着眉毛,听她说一句就在心里冷笑一下,直到听见本地镇守几个字时,心里被用力撞了一下,升起一阵狂喜,整个人都眩晕起来。廷碧忙忙极力克制了,用眼角快速瞟了大伯母一下,见她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听孙姨娘仍在耳边喋喋不休的邀功,心下才安了安。脑子里快速的转着念头,随即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垂泪哭道:“大伯母,我不嫁,五姐姐……”
“住口。”
廷碧听了大伯母厉声喝斥,吓了一跳,立刻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接着哭,就听大伯母缓缓道:“说什么孩子话,这也是你的缘分,已是定下了,回家去等着出阁吧。”
廷碧听了这话就从里到外松了口气,浑身都舒畅了,登时放声大哭起来
大太太在座上看着她声泪俱下,一言不发。孙姨娘见她哭的这样,猜她是乐的,一边道:“哭什么?出头了原该高兴,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回去等着做少奶奶吧。”一边走上前来拉扯她起来。
廷碧正哭的痛快,叫她一语道破心事,泪眼朦胧中忙先抬头看了眼大伯母神色,见大伯母面上平静无波,任她哭闹,面皮就涨红了,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正此时,忽然孙姨娘来捉她的胳膊,廷碧登时发作起来,抡起胳膊使力将孙姨娘甩了开,扬声道:“我哪也不去,这儿才是我的家。”说着又哭着膝行到大太太跟前,抽噎着道:“大伯母,我不走,我就在您身边,一辈子孝顺您和大伯……”
大太太低头看着廷碧,见她哭的悲悲切切,一时只觉看不透她,心里发寒,半晌忍着厌恶,笑着伸手去扶她起身,口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只是你在这边住了这么些年,眼看结亲的日子都定下了,也该回去孝顺孝顺你爹了,赶快去收拾收拾跟你姨娘回去吧。”
廷碧听大伯母这话虽亲密,话音却透着疏远,不禁深为惶恐,只跪在地上大哭,口口声声道:“我不走,我只孝顺大伯母……”一定不肯起来。
大太太见她赖在地上,不由手上加力,无奈坐着使不出十分力气,撼她不动。
廷碧哭的抽抽噎噎,心里急转,她虽有些纳闷这亲事怎么掺和进来了孙姨娘的女婿,不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孙姨娘没那么好心帮她做亲,能结这门亲事十成十跟她当日随廷瑗一同去见客有关,如今她鸠占了鹊巢,夺了廷瑗的姻缘,大伯母只怕要恨死她了,一想到大太太可能从中作梗,哪怕是给冯家送个信将当日的事说了,她就害怕的不行,哭的更加深情两分,只反复哭道:“我哪也不去,我只孝顺大伯母……”死活不肯起来。
她这厢一个扶,一个跪,哭的正悲伤,忽然张载披衣拄杖从东边屋出了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让孩子哭的这样?”
大太太见老爷出来了,忙笑道:“二弟给廷碧说了亲,叫她回去待嫁,她舍不得回去,正跟我撒娇呢。”
大老爷就笑着点了点头,道:“成亲是好事,哪有在家留一辈子的,你这孩子,我在里头听见你哭,还以为你大伯母骂了你,赶忙出来给你说情。”
廷碧见大伯出来了,立时跪着移过去,抽泣道:“大伯,我娘没的早,这么些年都是大伯母教养我,我只认大伯母是母亲,大伯家才是我的家,我也知道没有在家待一辈子的道理,只愿出阁前能侍奉在大伯母膝下,别的地方,我哪都不去。”说着就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孙姨娘张大了嘴看着,心说合着没她亲爹跟我什么事啊,我这是忙活什么呀,就道:“哎呦,姑娘可别哭了,哭的人怪不落忍的,实在不想嫁,自有别人愿意嫁,咱们也不能拿刀逼着你去呀。”
廷碧听见,哭的更凶,张载但见侄女这样重情孝顺,不由感叹,二弟还不如个孩子,心里就多喜欢了廷碧两分,开口道:“好孩子,你大伯母没白疼你一场,只是做父母的心,原不是图着叫儿女伺候报答的,你出了阁只好好过日子,我跟你大伯母就放心了,孝顺不在这上头,回去吧。”
廷碧听大伯喁喁宽慰,心酸的无以复加,只恨这怎么就不是我爹呢?想着回去日日对着爹跟孙姨娘,只怕活不到出门子,更坚定不肯走了,只跪在地上一个连着一个的砰砰叩头有声,垂泪不语。
大太太看着廷碧这一番做作,像吃了苍蝇一般,只觉得恶心的慌。
张载却心疼侄女,忙忙扔了拐伸手去扶,等扶起来,见她额上的油皮都磕破了,就叹了口气,问道:“定的是哪家?什么时候出阁?”
孙姨娘立时冒冒失失的开口道:“定的就是本府镇守冯家的少爷,下月初八迎亲。”
张载听了这话又皱了皱眉,道:“怎么定的这么赶?让她再住几日吧,到日子再回去。”
廷碧见大伯知道定下冯家都没给她脸色看,心里更加感激,顿时泪如泉涌一般,却不知打洗三那天张载就发了病,大太太怕他担心事不利病情,冯家来看的事一句也没敢告诉他。
孙姨娘白来了一趟,眼睁睁看着人家父慈子孝,好不恶心,听了大老爷的吩咐,一阵风似的走回自家那边去,加油添醋的说给张杰知道,末了又道:“你那闺女,可真真白生养了,死乞白赖的跟着大房,已是连亲爹都不认了。那么好的女婿还不如说给……”孙姨娘刚想说还不如说给廷瑶,忽然想起,刘姨娘要是得了这样的乘龙快婿,只怕要跟自己打擂台,又忙忙的闭了嘴。
张杰听她说完,也不痛快起来,想着自己生养的闺女,如今飞上高枝了,大房倒来摘桃子了,真是恼火非常,又问了大哥已是起来了,就亲自走到那边去找大哥说。谁知半道上就遇见了廷碧和廷琰手拉着手往后头走,张杰用力咳嗽了一声,廷琰回头看见父亲,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垂着手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廷碧也低着头站在一边不动。张二爷见自己在儿女眼里权威仍在,并不像孙姨娘说的那样,就稍稍放下些心来,道:“廷碧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备嫁,哪有在别人家出门子的。”说完踱着四方步接着往正房那边去了。廷琰等父亲走远了,对着背影伸了伸舌头,姊妹俩相对窃笑,拉着手又接着往后头走。
张杰到了正房院里,叫小丫头通传一声,继续踱着步进了屋。不一时大嫂出了来,张杰忙忙道:“我来看看大哥。”
大太太就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道:“稀客呀,好些日子没见二弟了,我听说你大哥厥倒,还是托了你的福。”
张杰忙辩白道:“那都是他们胡说,大哥这痰症明明是旧疾,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
大太太听了就笑模笑样的道:“那你吓得跑什么?没等你大哥缓过来就悄悄的溜了,只当没人看见呢?”
张杰顿时臊着了,脸上有些过不去,道:“大哥呢,我听孙姨娘说他好了,来跟他商量点儿事。”
大太太拦到:“才为了你闺女起来了一会儿,如今又病倒了,你什么事?”
张杰支支吾吾的想说又不敢说,半晌,听见东屋说了声“进来吧”紧跟着一串咳嗽,张杰听见叫,就循着声,自己进了去,只见大哥正围着被靠在床头,四月天还穿着夹的。
张杰慢慢腾腾的挪过去,问道:“大哥大安了?”
张载听了一时没说话,心里为他这么些日子才露面,多少灰了心。半晌才道:“好些了。”
张杰听了就道:“我来接廷碧回去,给她说了门亲事,下月初八就来迎亲。”
张载点了点头,道:“那孩子在这边住惯了,一时舍不得她大伯母,让她再留两日吧,快到日子就送回去。”
张杰听大哥这么说了,就没言语,等了片刻,见大哥提也不提嫁妆的事,就要张口,却听大哥道:“上回商议分家,还没说完,我就病了,事后我想了想,你也是有儿有孙的人了,这家倒也应当分,这几日我叫廷瑞赶着盘账呢,昨儿我听他说再有个三五日就能盘完,到时候请了族里的老人过来,把家分了吧。”
张杰忽然听了这个意外之喜,先是高兴,接着想到廷碧才要出阁,大哥就答应分家,到底是想省下一副妆奁,又有些恼火,道:“廷碧的嫁妆……定亲时……可还没分家呢。”说时自己也觉着这个说法有些牵强,故而犹犹豫豫的。
张载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二弟,又是一串咳嗽,道:“这个你放心。”
张杰听了就不言语了,也再没别的事,只道让大哥好好歇着,就满面春风的飘然而去。回去自己院里,将大哥答应分家的事跟孙姨娘说了一遍,就叫她取份产业明细来,再琢磨琢磨分家时要哪些产业。孙姨娘在一边茶水笔墨伺候着,不断献计献策道:“要银楼,要银楼,平平常常柜上就三千多银子,那是多大的买卖。”
张杰点点头,用笔在银楼上面圈一下,孙姨娘又道:“要绸缎铺,要绸缎铺,有了绸缎铺自家穿不尽。”
张杰想了想,觉着也有道理,又在绸缎铺上面圈了一笔……一来二去,一张纸上尽是圈,张杰倒也知道些餍足,为难道:“这些都要了,大哥能给,大嫂只怕也不肯,我还是去胡家一趟,问问胡瘸子哪一行油水大吧,他家开着当铺,眼睛最毒。”
孙姨娘本想着财不露富,稍有些犹豫,但是一想莫自己这边藏着掖着,到时候叫大房哄骗了,再分些不得济的东西回来,就立时大赞:“二爷高明。”
张杰扬着下巴,揣着乌黑一片的张家产业明细,直奔胡家而去,直取了一晌午的经,将个明细画的乱七八糟,又在一块儿吃了酒,张杰才出了胡家门,又奔着通判衙门去了,到了门口,大马金刀的使人通传朱达醉,只说他泰山大人到了。
朱达醉正在签押房跟冯汝仁扯闲篇——这冯汝仁原先在兵营里呼朋唤友的惯了,来到此地却已是久无人唱酬,猛然间得了这么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本地世情的贤侄,就像蜜蜂遇见花蜜,婴孩看见奶娘,苍蝇碰到臭蛋般贴上了,但闲来无事就溜达过来听这位贤侄说些本府演义,天下局势种种,每每做豁然开朗状,其实听过就忘——不过,倒也不妨碍他每回都听的兴致勃勃。朱达醉如此肯敷衍,存的是为着拉这直性子到自己一党,往后遇到大事也能派上些用场的心。
冯汝仁却也不吃亏,他虽无心,却也正经把这位贤侄当做蔑片相公,消遣了不少时光。这两人各有所图,整日同出同进,倒好的蜜里调油一般。
这两人正说话,忽然听门子来报,朱达醉就笑道:“泰山大人怎么有空来?正好,你们二位亲家还没见过吧?”又对门子道:“请进来吧。”
冯汝仁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婚事定的太快,女家既没来相看相看儿子的人才,也没会过亲家,心里就忽然生出点纳闷来,不一时,张杰信步而至,朱达醉肚里暗笑,起身将两位亲家介绍了,又叫门子搬了个方凳放在对面。张杰坐了,见这亲家长的膀大腰圆,紫棠脸,高鼻梁,一打眼倒像个蛮子,就有些瞧不上眼,不过一想镇守的势威,倒也能生出些结交的热情来。这冯汝仁同样,见了自己这位亲家,立刻就把他同侍郎大人的庇护联系到了一块儿,所以也能相谈甚欢,两人寒暄片刻,张杰才转过头去跟朱达醉说道:“贤婿,不知廷琦跟你说过了没有,咱们府里这两日就要分家。”
朱达醉听了这岳父的话,心里吃了一惊,扫了冯汝仁一眼,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往椅背上一靠:“哦,要分家?怎么个分法?”
张杰就唉声叹气的道:“老太爷过世以后,这些年一直是廷琦大伯管家,我和你三叔这两房平日里一个大钱也不能随便动用,这祖产倒仿佛是他自家私产一般,如今你兄弟廷瑾大了,你三叔一家也从京里回了来,再不能像原来那样,就想着趁此机会把家分了,无奈你大伯独食吃惯了,不许旁人分润,我就跟廷琦说,你三叔毕竟当着官,我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不想闹到衙门,姑爷是通判,正管此事,就只叫你去家里帮着判断判断。谁知才跟她说了,昨儿你大伯竟吐了口,答应下来分家,倒也不用走到那一步了。只是我向来不理这些俗物,你三叔只知道做官,于市井经济之道只怕比我这个二哥还不如,分家时我怕大房藏奸,再叫他给哄了,就来跟你说一声,到时候去帮我跟你三叔主张主张。”
这朱达醉听了岳父这么一番话,简直像是瞌睡正遇着枕头,他几次三番上山去拜会张侍郎,偏都不得其门而入,正懊恼,却掉下这么个一效犬马之劳机会可以,正好趁机巴结上去。如此,他倒比他那岳父更盼着张家立时分家了,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张杰见朱达醉答应了,又转头问亲家,道:“亲家公若是有余暇,到时可否拨冗一聚呀?”
这冯汝仁正遗憾自己不是通判,不能趁着监断分产,去帮张侍郎个小忙,此时听见亲家相邀,立刻答应了下来。
二爷一天把事办妥,该做的准备的都提前预备了,就在外头包堂会、捧戏子的散淡了几日,终于,三日之后,大房廷瑞来告诉,说已是约齐了本支亲族长辈,明日卯时商议分家,写立分书。张二爷听了,忙忙遣人去两府请姑爷和亲家明日来帮衬。
第二日,孙姨娘伺候了张杰更衣,又抱出个包铜樟木箱来,说是装文契。张杰见那箱子不大不小,正好装些金贵物件,字纸契书,直夸孙姨娘聪明细心,孙姨娘便借机也要跟着一同去。张杰倒是愿意,只是族长今日要来,万万不会允她进去,孙姨娘心里实怕二爷犯傻,她不在要吃亏,就计议着打扮了小丫头去端茶递水暗递眼色。张杰听了,上下将个孙姨娘打量了打量,断然拒绝。孙姨娘讨了个无趣,颇有些危机,自去对镜追忆似水年华。
不一时,朱达醉和冯汝仁先后来了,朱达醉还特意穿了官服,带了两个录事,一旦议定,立时就可以上档存证,不可谓不周到,张杰也格外满意,叫人去后头叫了廷瑾来,叫他抱着樟木箱子,就率着众人得意洋洋的往大房议事厅去了。
议事厅里大房张载、大太太方氏,廷瓒、廷理、廷兄弟三个;三房张英、姚氏、廷玉都到齐了;族中与张载同辈的张克佑乃是这一代张家族长,也早早端坐在首位;其余张克悼及行‘克’的几位年高族人业已列座;妻族里,大太太方氏家里因方老爷子腿脚不便下山,便不来了;三太太姚家通家都不在原籍,故也无人列席;张杰殁妻焦氏家里是跑海船的,现贩货去了南洋,家里没有顶梁立户的男人,也无人出席;所以,满厅中具是张家族人,正此时,张杰带了三个不相干的人来,族长克佑便道:“这几位是家中何人,看着倒眼生的紧。”
张杰见族长问,颇为得意的指着人头道:“这是我们姑爷,现做着本府通判,这两位是他衙门里带来的录事,今日商定分家即可立契存官档,这一位是亲家公,现就是咱们本府的镇守。”
族长闻言扫了一圈这几人,道:“姑爷和亲家可以留下,录事先请出去,商议出结果,立契时再进来。”那两人看了一眼朱达醉,见他合目同意了,自退了出去。
族长见再无闲杂人等,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都就坐,才起身道:“今日召集众人到此,是为族叔秉贵这一支兄弟三人分家事宜做个见证。分家前,我有句话说,你们听了想想清楚。”说着看了一遍众人,才又道:“一家一族,有大宰高官当风抵浪;有博学大儒开人智识;有年高长辈德高望重;后生小辈步其荫庇,学识,厚名,终身受用不穷,比分了家各取些黄铜白铁,斗米串钱回去花干吃净更有大益处,你们可是想好了这家一定要分?”
众人闻言都不言语,半晌克佑族长道:“那便是没想好,没想好再想几日也使得。”
张杰听了忙道:“想好了,这家不分不行,亲侄儿花三千银子做大伯的都小气成那样,这样的一家一族,不要也罢。”
张杰说完话,无人接茬,张载张了张口,脸上就反上一片潮红来,大太太见了,知他又动了气,忙使了个眼色,站在后面的廷就赶快上前一步,给父亲抚起后背来。
张英见了皱了皱眉,道:“族长主持分家吧,我们兄弟三人已是商量好了。”
族长闻言就道:“好,头一项,分了家,张家就是三支,本代往下各房需另立族谱,本代往上列祖列宗需共同出资祭祀。可好?”
兄弟三人都陆续点头。
族长三下里看了看,道:“祖宗事完,接下来是钱财事,你们私下里议定怎么分了没有?若是议定了,各房都同意,就按你们议定的法子分,若是没议定,就将祖产明细交上来吧。”
张杰听了,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纸来交了上去,廷瑞也上前,将手中捧的一本靛蓝封皮的账册递了上去。
族长接过,先将那张大纸浏览了一遍,又翻了翻靛蓝封皮的账册,才疑道:“这两本账,产业记载不同,哪本是正本?”
张杰见大侄子递上去的那本靛蓝的看着颇厚,怕自己非说自己手里的是正本再吃了亏,就不则声。廷瑞却道:“我呈的那本是前日才刚盘过一遍的祖产明细,内中有店铺二十五间。”
张杰一听才二十五间,顿时不干了,道:“咱们家在本府只怕就不止二十五间店铺吧?再算上各行省的铺子,百十间都是少的。”说完又笑道:“当你们入了私帐的,我跟你三叔不知道?”
廷瑞听了就抬头去看三叔,张英伸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等二哥说完才道:“我跟大哥商议了一下,私产不并入公中,分家只分当初爹过世时留下的产业,总共十八间铺面,160顷水田,30顷旱田,因大哥经营有方,爹当初留下的十八间铺面有另扩的,还有东西市各开一间的,到如今已是分成二十五间,都在蓝本上头列着。另每间店面实值和每年收益相加,再加上现在各铺子的存货打总算出来的每间店铺市值多少银子,都已经列在上头了。大哥说,让咱们两个先挑,我说不如抓阄为好,多些的少些的用现银补,二哥说呢?。”
张杰从听张英开始说私产不并入公中时眉毛就挑的老高,等听说只分爹留下来那些东西已是一股火冲到头顶,勉强听张英说完,就冷笑道:“三弟,大哥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们两个背着我将东西分完了,剩下这么几间破烂打发我?”
张英听了这话叹了口气,想了想,又开口道:“二哥,所谓父死子继,爹留下的才是咱们该拿的,原先爹留下十八间铺子,现已变作二十五间,且都比原来扩了不少,已是对得起爹叫大哥看顾你我兄弟的嘱咐了;至于大哥善经营,这些年新增的产业,你我每年各有红利入手,也拿了十几年,不少了,没的分家了,还把该侄儿们的东西分了去。”
“什么大哥的,爹的,既然爹走� �没分家,就都是公中的,一草一木都要拿出来分一分才公道。我知道你,你是不舍得山上那间大宅,和山下那几百顷田吧?二哥明白,那是你在外面做大官,积下的油水,尽搬了回来置房子置地,二哥我打心眼里头佩服,那是你读书好,有那个文曲星的命,自己挣的,我不眼红,算你的私产,我不分还不行吗?大哥那一百多间铺子不分可不行,那用的是祖产做本钱,就算是他赚的,也该充公。”
张英处事向来圆缓,讲究法理人情兼具,二哥说的话,按理自也是说得通,但是兼顾人情,非要这么分,就是欺君子以方了。但看着二哥此时激动太过,他怕过分伤了兄弟的体面,就垂了了目不肯言语,想着等他过了这口气,再说。
却说那跟着二爷来的朱达醉和冯汝仁两位,听到此时已是目瞪口呆了,他二人本以为今儿是来帮着二房、三房“主持一下公道”,好顺手白送张侍郎一个人情,往后有个来往,实没想到,三句半话没说上,自己那亲家(岳父)倒和张侍郎先吵起来了,顿时一个灰了脸,一个已经哆哆嗦嗦的开始撩着衣襟满头满脸的擦汗了。
正此时却听大太太闲闲道:“这么分不行的话,朱大人,你是二弟的姑爷,又是本府的通判,你说说,这分家还有什么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