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珑上前行礼, 崔大姑端坐着受了,就有丫头上前来替姑娘退去斗篷, 露出里头簇新的象牙织锦暗纹对襟小袄,雪青的百叠月华裙——这一身正合小姑娘穿着, 显得脸庞娇嫩,体格匀净,只是衣料金贵,小姑娘家长的快,又做的忒合身,只怕再过冬就穿不得了,崔大姑冷眼看着她走去张家太太身边立住, 那裙上掐的密密的褶, 行动之间流动舒展,走路姿势还算动静有法,步幅却大了些。
姚氏因她从外头进来,等走到跟前先拉了她的手摸了摸, 见热乎乎的, 才笑道:“崔大姑你见过了,原来竟是作《女子规》的贤女崔姑姑的族亲,从今日起来家教导你规矩,你需用心学习,不可偷懒。”
廷珑听母亲说这崔大姑是作《女子规》的那个什么贤女的族亲,脸上就生出两分探究来,一面含笑答应了, 一面抬眼往对面看去——这《女子规》是本朝规范女子行为的一部合集,十分繁琐,对女子一举一动都做了细致入微的规定,诸如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之类的行为规范也属一般,更有教女子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友爱丈夫妾室的详细条款。
当初识字时,姚氏挑着教过她几页就扔到一边,廷珑后来作为知识储备又读了一遍,感触颇深,不禁对五四运动有了更高的评价,而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书竟然是女人写的……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么苛刻?连睡个懒觉都明令禁止。
崔大姑见张家小姐笑眯眯的,一双眼睛只在自己身上打转,自觉系出名门,十分自得,开言道:“九姑娘正是好年纪,学东西最快,有三五个月也就成了。”
姚氏听了一笑,道:“这几个月还要请崔大姑多多费心了。”又拉着廷珑道:“我已跟崔大姑说好,请她指点你行止上的规矩和女红上的手艺,你每天单拿出两个时辰来听崔大姑的教导,看看什么时候合适。”
廷珑听了,想着自己上午要教丫头们识字,接着要去厨下学厨,中午要歇晌,只午睡起来到晚饭一段时间有闲,原先还可以自由支配,做些自己的事情,如今,少不得要耐着性子敷衍一番,好快快送了她回去。
想着,就笑道:“崔大姑看未时、申时两个时辰可好?”
崔大姑从前不论去哪家,教些什么,什么时候上课都是随她的意,如今才来,张家太太先是划定了教哪样,及至什么时候上课,竟然叫小姐自己安排,可见娇养太过,心里就有些不忿,不过既然连方家那边也是这么吩咐的,她也乐得省心,只道:“未时、申时两个时辰很好。”
姚氏听她答应了笑道:“既如此就这样定了,大姑先歇一日,明日起再受累。”又吩咐廷珑道:“在你院子里收拾一间正房来给崔大姑住下,近些,有事请教也便宜。”
廷珑含笑答应了,姚氏又问起崔大姑可带了使唤人,听说没有,又叫廷珑拨两个人去服侍,廷珑一一答应了,正此时,忽听外头回道:“方家少爷来请太□□。”
姚氏听了倒一愣,先对廷珑道:“你这就去安排吧,再吩咐厨下摆宴给崔大姑接风。”
廷珑听母亲支使她出去,知道是怕她当着崔大姑装呆,倒有些脸红,答应一声,让丫头伺候着披上斗篷便往外走,到门口才听母亲道:“请然哥儿进来吧。”
廷珑掀帘子出来,就见以然正迈步上阶,见了她出来,脚下就是一顿,脸上立时就烧了起来。
廷珑听说他来,因才过了定,心里本来有些羞意,看见他这样倒忍不住想笑,也不害羞了,只抿着嘴笑微微的站在原地。
以然见廷珑穿着水红的斗篷,喜气洋洋的站在台阶上,抿着嘴笑看着自己,一时血气上涌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走到廷珑跟前,也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眼前粉白的面孔,咧着嘴笑。
廷珑透过睫毛看他这副傻样,不觉可笑,倒像是心里浇了一勺蜜似地,甜透了,满心欢喜几乎能从汗毛孔里溢出来,为了不让自己也变成这副傻样,忙垂了颈。半晌,却忽然觉得耳上一酥,抬头就见以然的毛手还停在半空,廷珑顿时反应过来,从头到脚都冒了热气,这以然,平日只当他老实,不想他……竟这么坏。
廷珑又是害羞又是嗔怒,抬手便要往以然身上招呼,却见他兀自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耳畔,已是呆了。廷珑那手便有些下不去,又眼见芭蕉在远处东张西望,只恨不得把头埋在沙丘里,此处自然是没有沙丘的,左思右想,迈步就往外走,却叫以然从后头一把攥住手腕。
廷珑叫他一握,只觉满腔的的血都涌到脸上,心跳的厉害,挣了两下,不知是自己力气太小,还是以然力气太大,无论如何都甩不开,又怕动作大了,叫远处当班的芭蕉看了去,只得猫叫似的怯懦道:“干嘛……”
她自觉这话满是质询,听到以然耳朵里却仿佛撒娇,那手更是松不开,他刚才也不知怎么了,看着廷珑发顶金钗衔着的玉坠不时荡到她耳边,碰着那肉粉色半透明的耳垂,就鬼使神差的跟着伸出手去,摸了一下。
眼看廷珑要走,才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就搜肠刮肚的要道歉,却怎么都不觉自己错了,正犹豫要不要昧着良心哄她一哄,却听廷珑娇声婉转,几乎乐了出来。
他虽没乐出声,胸里闷笑却已叫廷珑听见,顿时羞得不行,手腕还拖在以然手里就要埋头往外走,以然不敢用力,只低低的说道:“乖些……”
廷珑听他这样说,莫名其妙的就红了脸,又好像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顿时杏眼圆睁瞪了过去。以然见廷珑含羞带怒,炸毛的猫似地,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半晌含笑道:“我过几日就要出门,你要什么,我带回来。”
廷珑听了这话,歪着头呆呆的,就要问他去哪,什么时候回来,却忽然听见门轴响,两人都是一惊,廷珑匆忙将腕子一甩,转头就往下走,边走还听见芍药笑道:“方少爷没听见太太传唤?怎么一个人站在台矶上?快进来,看冻着。”
以然回头看了一眼,见廷珑一步不停的往后头去了,才转身随芍药进了堂屋。上前去给太太请了安,一边回话,一边还想着方才她听说自己要走时的神色,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快活,细细分辨,似乎这隐隐的快活正是从廷珑的不舍中生出来的。
廷珑心里一边想着以然说要走的话,一边回去自己院子,穿着大衣裳呆坐了半晌,才起身走去书房亲自开了药箱,将常用的丸散丹剂拣择了连瓶一块儿取出,拿来纸笔将药名,症候,用法细细标明贴在瓶身上,又从八宝格上取出个匣子来装了,填了角料进去防着磕碰,收拾好了搭上暗扣,自己捧了出门。临走才吩咐紫薇带着人去把廷瑗从前住的屋子换了铺盖安顿崔大姑,又拨了米兰、铃兰两个丫头过去伺候。紫藤跟出来,半道也让她打发了去厨房知会开家宴给崔大姑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