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玉一早随送定的队伍去方家认亲, 就同以然一起站在门首迎两家来贺的亲朋故旧,只见宾客如云而至, 倒有一半是见都没见过的,问及以然, 他竟也不认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世人都趋炎附势,最喜锦上添花,见方张两家势大,得信的自然要来,就是没得着信的, 只要过往有些交接, 也有备些礼物过来混个脸熟的。幸好客至都会自报台甫,称呼倒不至于让宾客尴尬。
只可怜以然和廷玉两个需一一见礼、寒暄再送入席中,着实累的不轻,以然倒也罢了, 他夙愿得偿, 正是喜的无可无不可,笑的见牙不见眼,浑身骨头一起发飘的时候,就是告诉他直接去洞房也不觉辛苦。
廷玉性子却肖似张英,待人接物面上固然随和有礼,其实最不耐耗费心力同生人交游应酬,开始他还以为以然也是一样, 颇有同病相怜之感,后来见以然连笑了两个时辰,没人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门廊还合不上嘴就知道误会他了,亏他还琢磨那家伙的涵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不过如此最好,廷玉决定留他一个人在这笑,一点也不内疚的独自溜了。
到家才觉出腹中饥饿,只是一向过了饭时便没有用饭的习惯,正犹豫,就见妹妹托着一碟子点心进门来,不由一笑。
谁知她全没个谦让的意思,自己把那点心吃了个精光就捏着帕子走了,廷玉此时一边摇头,一边可怜以然,简直不知道他今天到底高兴个什么!
廷珑不知自己在二哥哥那里的形象已经进一步升级,优哉游哉的回了自己院子,刚进门就见白毛球颠颠的跑出来迎接,狗腿的十分形象。
廷珑此时看天也蓝,看花也绿,连看这个不事生产专门祸害东西的家伙都爱屋及乌起来,笑微微的俯身将它一把抄起,搂在怀里抱着进了卧室。这白毛球生性淘气,十分抗折腾,虽然一断奶就离开故土亲娘,又一路漂泊由北到南,经历了从母乳到各色杂鱼的菜单变化,生活方式也从水上转移到陆地,可是一点儿也没影响它长膘,由此判断,它的适应能力和蟑螂应该不相上下,祸害人的功力更是和体型成正比增长。
毕竟,一窝蟑螂想要咬坏一只鞋子需要很多天,而它一天就可以干掉好几双,弄得廷珑晚上不敢把鞋放在地上,偏偏打又打不得,骂又听不懂,真是让它欺负到家了。
这白毛球来到这院子一个多月,受着一屋子丫头的奉承,好吃的好玩的都任它挑拣,真是惬意的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不过是按惯例去巡视一下又有谁进了自己的领土,不想竟被一把捉住,限制了人身自由,睁开狗眼看了看,离地太高,于是决定暂时妥协,反正这个小窝也还算软和……
廷珑美滋滋的抱着白毛球,把它放到床上,自己也趴了上去和它脸对着脸,心里想着以然千里迢迢带了它回来送给自己的心情,嘴角就翘了起来,小女孩儿似的细声细气的唧唧咕咕道:“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只要你不乱藏东西,还有乱咬鞋子。”
白毛球被放到床上,正伺机要溜,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股甜香,像是昨天晚餐吃的那个酥酥的东西,于是抽着鼻子嗅了嗅,确定味道传来的方向,原来是前面正一张一合的红红的什么东西,匍匐着小心的往前蹭了蹭,快速的伸出舌头……舔了舔。
然后,只听“啊”的一声,把它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了出去,一点儿也不温柔,真是的,还没尝到那个甜香味呢!
廷珑气鼓鼓的把那只破狗扫地出门就一叠声的要水洗……脸,等洗完了,对着镜子却又莫名其妙的笑了。
以然和廷珑的亲事说定,当事人自不必说,旁人里头最高兴的倒要算是大太太。
廷瑗过了年也十六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且刻不容缓,从前她有亲上做亲的打算,就没大着急,后来瞧出老爷子的心思才开始着意留心起别家子弟来。
结果,满手里扒拉了一遍,论及门当户对,年纪相当,人物出色这几样,倒是首推何家的尚宽,难得的务实有才干,比那些光在读书上有些聪明的更入她的眼。只可惜何家太太却有些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言语试探了两回,都叫她不轻不重的挡了回来,上次更是摆明了看中三房的九丫头。
大太太见何家无意,心里也知道是什么缘故,暗道可惜,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另寻良配。谁知,这节骨眼偏偏审出廷瑗的心意来,大太太乍听之下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立时狠骂了廷瑗一顿,拘她在家里收心,只是打虽打,骂虽骂,到底是亲生骨肉,哪能不心疼,心里就为难到了极处——有心成全女儿吧,又想着纵然拉下脸来挑明,何家却不过情面点了头,这么上赶着进的门,廷瑗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权衡再三,只得一面请了在何家教规矩的崔大姑来家调理廷瑗,一面频频带了她去各家走动,多做打算。
廷瑗这一向倒也争气,跟着崔大姑学了许多稳重的举止,出门做客又轻易不肯开言,倒显出几分文静端庄的样子来,人人都道女大十八变,颇为刮目相看,还真有几家有心的,趁着过年走动来家试探口风——大太太终于在小女儿身上体会到有女百家求的滋味,心中大乐。
廷瑗却深为苦恼,出门做客百般推脱,大太太哪有不明白她的心的,恼她死心眼,叫到跟前申斥,将其中利害讲给她听,只道年纪不等人,她这么一味傻等,保不准尚宽哪一日娶了妻成了家,到时候她两头没有着落,误了终身。
廷瑗开头还老实听着,听到这就挑着眉辩道:“尚宽不会,我一日不嫁他就等我一日。”
大太太听了这句,嘴好半天才合上,忙问:“这话是尚宽亲口跟你说的?”
廷瑗这才知道一着急把私密话说了出去,红着脸不答腔。
大太太了然,始知这两人竟已经海誓山盟至此了,脸上不由变了颜色。
廷瑗站在一边本来已经为接下来的责骂做好了准备,却见母亲脸色凝重默默不语,不由惴惴不安。
大太太脸色变了几变,廷瑗跟尚宽自小相识,竟不知什么时候生出这样的心来,倒要怪自己把她扔在外祖家里管教不到,刚要开口斥责,又忍了下来,念头转到尚宽的话上,他本就是不错的孩子,若真是个有心的,倒可以试试他,也瞧瞧他有多大的担当。
思及此,慢慢缓过神来,道:“你做出这么没规矩的事来,我只当你从前小,不懂事,也怪我顾不上管教,只是往后可不能这么由着你胡来,去换衣裳,跟我去朱家。”
廷瑗见母亲轻轻放过,还来不及庆幸,就听说又要出门去给人家挑拣,真是满肚子的不适意,晃着身子推说头疼脚疼全身疼,却叫大太太照着身上拍了一巴掌,道:“快去,娘还能害你?”
廷瑗无法,只得不情不愿的跟着母亲挨家逛去,却不言不笑,到哪都像截木头似地戳在母亲身后,不想,这副柔顺贞静的样子偏能哄人,最讨那些想把儿媳妇儿攥在手里的婆婆们的欢心,歪打正着,一两个月就传出行事大方,品格端庄的名声来。
大太太却只看不定,全都含糊着,一个都不曾点头,想着尚宽年纪到底不小了,不信何太太不急,那孩子若真能立定脚跟非廷瑗不娶,难道何家眼看着他打一辈子光棍不成?如今九丫头又定出去了,正可以绝了何太太攀高枝的念头。
定亲这日,玉清忙着前后照看迎来送出,大太太因跟两边都是至亲,就在堂屋安坐了帮衬着玉清招待女客,廷瑗站在母亲身后不时听了母亲的吩咐跟人见礼,不意外见了何家众女眷,连妍儿都来了,想着尚宽只怕就在前院,心都要飞出去了,可惜半步也离不得,就有些恹恹的,开始还寒暄两句,后来也不知道客人怎么就越来越多,烦的嘴唇都不愿张一下,任谁过来都垂着头,爱拉她的手就叫她们拉去,只当不是自己的,眉毛都不抬一下,直到教她规矩的崔大姑进来才心有余悸的一个激灵,一边疑惑她来做什么,一边按着她教的规矩上前去见礼。崔大姑见她举止大方,竟带出点笑意来。
廷瑗晕晕乎乎的返回母亲身后,并没有放松警惕——真是叫她打的怕了,见了她就觉着后面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自己,那戒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倒是站的格外挺拔起来。
何太太是玉清娘家人,这样的日子自然缺不得,虽一下子落空了两个她心心念念的人,也得若无其事来助兴。在堂屋和众家夫人围坐,听人把廷瑗那丫头和她家妍儿相提并论就有些气恼,回头去看了眼自家女儿,心里想着那毛丫头哪赶得上她们妍儿一分柔顺,一双眼睛便定在廷瑗身上挑刺。
妍儿今日本不欲随母亲过来,看着表哥定亲,心里到底不好受,见了面颇不知如何自处,偏母亲不许,迁怒道:“你若是争气些,今日就是你的喜事,如今可好,倒叫我去贺别人,我还没说什么,你倒矜持起来了,往后还不见面了不成?这边既没了指望,就该寻别的出路才是,你姑姑和张家三房连上亲,今日宾客必然不少,你好好打扮打扮去露个脸,哭什么哭!”
妍儿叫母亲夹枪带棒的说了一顿,并无一句可答,只得盛装敷粉,掩了脸上泪痕跟着一道前来,到了地方见过姑姑,听说表哥在外院招待男客不在内院心里才放下些,站在一边听母亲和姑姑说话,见白鹿山庄到处张灯结彩,收拾的喜气洋洋,再加上宾客纷纭,竟比一般成婚还要热闹些,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等跟母亲进去堂屋,一眼看见廷瑗,只见她无精打采老实的可怜,全无平日飞扬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疑惑,若不是知道她喜欢缠着哥哥,倒要以为她跟自己是一样的心肠,想着,一笑,其实也差不多,只是自己更惨些,至少哥哥是真心喜欢她的。
何太太放眼在廷瑗身上打量了半日,见她今日倒也像模像样,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不似平日疯癫无状,就略一撇嘴,笑着转头跟坐在她旁边的崔大姑道:“说起来还是崔大姑有些手段,不拘什么样的材料,在手里一调理就能见人了。”
崔大姑听说看了一眼廷瑗,才道:“也要肯听教导,愿意下功夫的。”
何太太眼睛跟过去一笑,正要说话,大太太却也听见,笑道:“可惜崔大姑事忙,不能再多留些日子,好好给这孩子长长规矩。”语气中似带遗憾。
崔大姑就是一笑,忽然问道:“令千金这一向许了人家不曾?”
大太太听了这句眼睛就是一亮,瞟了一眼何太太才笑道:“还不曾,大姑有合适的只管帮我们留意留意。”
崔大姑就笑着点点头,道:“我正要去你们三房教九姑娘,到时细说。”
大太太知道她这是有成算了,笑着点点头应了,也不往下问。
何太太听她两人说话却上了心,先是怨崔大姑有这样的好事不先想着自家妍儿,等想到廷瑗聘出去尚宽才好死心,才平了气。又惦着崔大姑出入的人家非富即贵,都是上上之选,她又在内宅走动,对方人品性情知之甚多,肯提的也都是掐尖的,就有些意动,妍儿叫她姑妈耽误了工夫,却不能不抓紧了,可惜边上人多,此时不好开口。
大太太眼见何太太皱眉深思,虽不知她作何想法,却觉得十分痛快。
待女客吃了酒,渐渐散了,玉清迎送完才忙的好些,得了工夫回堂屋歇歇脚,何家太太见了就笑道:“瞧把姑奶奶累的,这么一屋子的客,大半竟是我不认识的。”
玉清就笑看了一眼大太太,道:“老爷子有心热闹热闹,家下管事都派了帖子,许是传扬开了,好些闻讯的都过来贺,人家好心总不能不招待,却没准备,竟手忙脚乱起来。”
何太太听了一撇嘴,心想可算是找了靠山,恨不能张扬的众人皆知。
大太太听说是老爷子张罗的,只笑道:“现在是累些,等往后媳妇儿娶到了家,你就受用了。”
玉清听了表情一窒,才又接着笑道:“可不是嘛。”
又一眼看见一旁就坐的崔大姑,道:“姑姑来了,瞧我忙的,都没顾上说话,今儿就住下吧,明儿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