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珑在外面吹了半晌凉风, 实在拖不得了才唤人取了果子来反身回堂屋去,一进门就见以然目光灼灼的望过来, 顿时脚下发虚,忙立定身形借了吩咐丫头摆盘的工夫收敛了心神, 一路目不斜视的走到姚氏身边侍立着。
姚氏一边笑微微同陆夫人说话,一边分了神出来留意女儿神色,只见她面上虽然清淡无波,一副低眉敛目的乖巧模样,可这般的屏声敛气却有些老实的过分了,又想起方才席间她也未曾动筷,全不复平日疏朗自在, 落落大方的态度, 心下不禁有些起疑,微微皱了皱眉,眼睛在陆家少爷身上打了个转,见那孩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倒也一表人才, 一身素白纺绸的长衫嵌着金丝银线, 腰间缀着些个玉佩、香囊、折扇、荷包之类的物件,年纪和以然仿佛,若说穿戴富丽、态度倜傥就远非一旁的以然、廷玉可比了,又见他目光频频往身后看去,心下了然,收了目光慢慢呷了口茶,仍旧同陆夫人敷衍。
陆夫人眼见姚氏打量自家儿子, 只一边说笑,一边不动声色的察看她的态度,却见她问也不曾问一句,却是全无表示的样子,便只好自己寻了个话头来,笑呵呵道:“我们正泽眼看便要赶秋闱,正缺个有科场经验的先生指点,无奈从京里回来一直没寻着合适的,不知令郎如今在哪里附馆?先生学问怎样?”
姚氏听她这话里的意思,便不肯说如今在方家上学,只笑着道:“廷玉年纪还小,学问也浅,我们老爷倒不急着叫他下场,只带在身边读书养性罢了,并没有延名师训课。”
陆夫人正巴不得这一句,打蛇随棍上道:“令郎竟是你们老爷亲自教导的,这就怪不得了……谁不知道你们张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学问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正泽若是能得张大人点拨点拨,倒是他的福气。”说着便直直盯着姚氏。
姚氏见她话说到这个地步倒不好不应,只能笑道:“点拨谈不上,有空就来坐坐吧,廷玉见了令郎这样好学识也好知道用心上进。”
陆夫人听了这话才笑了笑,又坐了一会儿讲些本地的闲话才携儿带女的起身告辞。姚氏略留了留就带着几个孩子一直送到二门,又寒暄了半晌才将陆夫人送入轿中,陆少爷等着母亲、妹妹起了轿,反身回来跟姚氏行了礼告辞,临上马又把眼睛在廷珑身上一转,见她微侧着头没有看自己,目光空鞯穆湓谠洞Γ嵝a松糯蚵砣チ恕
以然方才听太太邀姓陆的来家玩心里就开始发紧,及至听见他临走时那一声轻笑脸上又黑了黑,抬眼去看廷珑,见她正望着墙角出神,没有注意到那人的轻佻样子才略舒服了些, 只是这一下午的煎熬到底心里不安至极,怔怔的看了半晌,眼见着廷珑随着太太往后院去了,竟不管不顾就朝廷珑奔去。
廷珑正随在姚氏身后,边走边在心里头想事儿,忽然叫人扯住衣袖,回头一看,见以然一脸焦急的扯住自己,脸上就有些发热,只得强作镇定,垂下眼帘等他说话。
以然见廷珑幽深的目光刚和自己的眼神一碰便随即掩在一排乌黑浓密的睫毛之下,那一排睫毛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抖动着,显出几分不安,看着看着周身的血液都汇聚起来,把一颗心涨的满满的,清了清嗓子,把满腔的勇气沉淀下来,柔声道:“廷珑妹妹,你,等我的消息。”
廷珑垂着眼帘等了半天,正莫名的心虚,听了这句话心里就一震,慢慢抬起眼睛来,见以然满头大汗,一脸的毅然决然,先是愣愣的望进他眼睛里去,看那里面似乎挟着钱塘潮那样的巨浪,随即害怕起来,下意识的就往前看去,见母亲已停了步面无表情的望着这边,忙低头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才又重新抬起头来疑疑惑惑的望着以然,道:“以然哥哥说的什么消息?”
以然脑中充血憋出这么一句,才觉得豁然开朗,就听见廷珑这么一问,顿时张口结舌起来,头脑霎时转为清醒,心中剧痛,用了好大力气才从声带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廷珑妹妹,你等我的消息,对,你等我的消息吧,铺面要是定下了,我马上来给你送信……”说完竟连去和姚氏行礼告辞都顾不得,只深一脚浅一脚的自去了。
廷珑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以然走远,心里忽然就针刺似的疼了一下,酸涩顿时在眼中弥漫开来,耳听着母亲叫:“珑儿过来。”
廷珑不敢抬头,只垂着眼睑过去母亲身边,又听姚氏道:“廷玉带两个人去送送然哥儿,看着他到家再回来。”廷玉听了忙也领命去了。
看着儿子去了,姚氏一言不发牵着廷珑回了后宅,打发了伺候的人,就在床沿坐了盯着女儿,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思量方才这两个孩子的情形,正寻思着怎么问话,就见廷珑低头站在那,眼泪正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的直往下掉,不由恨声道:“你哭的什么!”
廷珑本来还强忍着,听了母亲问话眼泪落的更急,一大滴一大滴的往外滚,落在胭脂灰的鞋面上,晕染开来。姚氏见了长叹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条手绢来,递给廷珑,廷珑伸手接过按在眼窝处,好半天才收了泪。
姚氏方才见以然和廷珑两个站在那边说话,一个红头胀脸一个羞羞答答,及至以然失魂落魄的走了,心里便存了疑惑,带了廷珑过来要细细审问,谁知还不及开口便惹得她哭泣,此时见她哭的鼻头通红,一肚子的话便不知如何开口,心里头再三的思量了,想着廷珑还小,又是走到哪都有丫头随从跟着,廷玉更是与她一步不离,怎么也不该生出那些不合礼数的事来,心里这样想着略觉安慰,可到底觉得廷珑这一哭好没来由,不由得她不担心。
心里头翻来覆去的掂量了半晌,末了只看着廷珑道:“以后就不要去方家上学了。”
廷珑听见母亲的话,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更是抬不起头来,默默点头答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姚氏见了她这样也不再去招惹她,只给她净了面,便放她回去歇息,自在心里头犯着嘀咕,一等廷玉回来叫了他进来细细盘问。
廷玉一贯谨慎,听着母亲问了两句话就琢磨出意思来,一时又怕妹妹挨骂,又怕母亲自此厌恶了以然,便只一问三不知。
姚氏见他这样倒气的笑了,道:“你天天和珑儿在一处,如今我问你你不说,若是害了你妹妹,仔细老爷剥你的皮。”
廷玉只老老实实听训,一个字也不忤逆母亲,心里恨以然恨的牙痒痒,怪他不老实带累了自己。
姚氏旁敲侧击了半晌,见他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想着他不是分不出轻重的孩子,既然不说就是无事了,想了想,只道:“你妹妹也要及笄了,往后只在家里头用功吧。明儿你去方家,就说咱们家这几日搬家,我要她帮手,这些日子就不去上学了。”
廷玉忙答应了,先是松了口气,想着往后自己不用防贼似的看着以然了,继而又为妹妹难过起来。
廷珑回房去只在床沿呆坐着,想着以然拉着她说那句话时的神态和语气,越想越觉得酸涩和喜悦,这酸涩和喜悦从何而来却百般难解,及至想到方才自己那颗趋利避害的世故之心如何伤了那少年清风明月一般至真至诚的赤子之心就更加难过起来,心脏隐隐作痛,一时又想起曾经在母亲处听见说以然不是良配的话,更是连头都疼起来,不敢再往下想……晚上饭也不曾吃便囫囵着睡了过去。
姚氏遣人来问,听说睡下了,便只差人送了粥来,叫热在五更鸡上,等姑娘夜里醒来饿的时候吃。廷珑朦朦胧胧中听见,只觉得浑身疲惫,更存着逃避的念头,就不肯睁眼,睡睡醒醒的熬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便好些了,只要不去想就不觉如何心痛,叫丫头们服侍着洗漱了便去母亲房里请安,还习惯性的要带着课业,走到门口才想了起来不用去上学了,又叫莲翘送了回去。及至到正房用饭,见母亲脸色和悦,一句不提昨天之事,慢慢放下心来,吃了饭只跟着母亲收拾东西。
这些事体姚氏本也用不着她伸手,只因放心不下,一定要拘了她在身边查看,这么着过了两日,见廷珑神色如常,该吃便吃,该睡边睡,并没有一点神思不属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却多少放下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