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简单而冷清。只来了一些邻居和朋友。明珠所在的单位很小, 办公室来了两个同事。何大路单干多年,平日相好的只剩下了几个牌友。倒是邻居们全都来了, 从一楼到七楼,每家派了一个代表。彩虹在城北一个新开的陵园里给妈妈买了一块墓地。她挑了面积最大的一块, 自然价格不菲。妈妈一辈子都想住大房子,生前住不成,死后宽敞点,她愧疚的心方能稍有抚慰。
季篁帮她打理了一切丧礼所需的繁琐事宜。而真正到了举行丧礼的那一天,彩虹坚持不让季篁参加。送骨灰盒去墓地入葬,她也没有叫季篁相伴,不想惹起他的伤心事。
在墓地默哀了十分钟, 何大路忽然对彩虹说:“有一件事我和你妈一直瞒着你。因为我们曾经发过誓, 当且仅当我们两人中的一人去世了,才能由另一个人告诉你真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答案。
“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我们在你出生后的第七天从花园街的育婴堂里领养了你。”
这事她早已知道, 但从父亲的口中说出, 她还是流了泪。
“虽然不是亲生,你妈妈无愧作你的母亲,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我多解释。小时候,无论是谁敢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开玩笑,她一定穷追不舍,不惜和很多人翻脸。”
彩虹心潮起伏地看着父亲。
何大路顿了顿, 继续说:“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妈妈并不喜欢我,嫁给我是迫于外婆的压力,也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但我一直喜欢她,就算不曾得到她的心,共同生活了这么几十年,除了心我什么都得到了。我甚至差点得到过一个她的孩子,可惜分娩出了事,医生说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有小孩了。当时我和你妈非常痛苦。她为了这个跟我闹离婚,想用这件事摆脱我,她劝我找别的女人,我坚决不答应。……最后,是我说服她去领养一个孩子。她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
“自打你外公抛弃了她和外婆去台湾的那一天起,你妈妈就没有长大。在内心深处,她一直都是李士谦家的小公主。她有很多梦,一个也没实现。你爸爸我也没什么本事,什么也帮不了她。”
“……”
“十年前,肖阿姨突然去世——”
“肖阿姨?”
“你妈妈的好朋友肖春华,后来调到成都去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正好在成都出差。她丈夫就将你妈以前写给肖阿姨的信全都还给了我。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妈妈,但信我每一封都读了。读完了才知道你妈妈有多么地厌恶我。她不停地说我是个毫无情趣、没有知识、不思进取的人,除了喝酒打牌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追求。跟我在一起完全是耗日子。可是她又说我对她太好,对孩子对这个家也没有二心,她找不到理由离开我。……你不要恨你妈妈。她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所以才会对你的未来很苛责,她不想你重复她的命运。”
那一瞬间,彩虹发现爸爸老了。上一代人的感情,令她觉得难以理解。何大路好酒好牌好热闹,平日唯唯诺诺没什么主见。他对这个家有什么意见妻子女儿都自动忽略。很长一段时间彩虹都觉得父亲的脑子里缺根弦,做事简单幼稚,对孩子没有任何影响,也从来不是孩子的偶像。不过父亲从没有说过半句明珠的坏话,就算有争吵也都是明珠挑起的事端。
“爸,妈已经走了,您不如跟我一起回中碧养老吧。也不用开什么出租了。我和季篁的工资在那个小城生活绰绰有余。房子大、空气好、交通不拥挤,包您住得舒坦。”见父亲越回忆越纠结,彩虹赶紧换个话题。
“不了,”何大路苦笑,“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房子小了点,你和你妈都不在,不也挺大的?何况我的牌友也在这里,三缺一多不好啊。我还是住在老地方,你记得常回来看我就好了。”
彩虹不甘心,继续劝道:“爸,中碧再小也有几十万人口呢。住上几个月不就认得新朋友了?打牌我和季篁都会呀,实在没人我们陪你打嘛!”
“闺女,爸知道你从来都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中碧我就不去了,有我守着咱们的老屋,你妈若是想回来看看我,好歹也找得着人不是?”
“爸……瞧您又迷信了……”
“老了,不想动了。”何大路看着彩虹,忽然觉得自己冷落了一旁抱着孩子的季篁,又问:“小季啊,你的弟弟们都该上大学了吧?”
“对,刚考上,清华大学建筑系。”季篁说。
“哪一个考上了?”
“两个都考上了,在同一个系。”
“霍!季家的孩子还真能读书。建筑——这是多好的职业啊,将来没准比你们俩还出息、挣的钱还多呢。”
季篁笑了笑,说:“肯定的。”
“对了彩虹,这个你拿着。”何大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
彩虹接过来,打开它,将里面的物什放在掌心。
——是那块被她卖掉的翡翠。
她微微惊异:“爸,这翡翠不是卖了吗?”
“你走后,你妈很惦记你,又放不下那块玉,就跑到碧玉轩找蔡小辉了。那小子骗你说卖掉了,其实还放在柜台里呢。她去跟蔡小辉磨嘴皮,磨不通又去找蔡小辉的妈。磨了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去碧玉轩堵人,蔡小辉受不了就卖给我们了。”
“真的?是原价吗?”
“没有,他一定要五万,讲了半天价,四万五成交了。”
彩虹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爸,还买它干什么?这玉又不能当饭吃。一卖一买我们亏大发了。”。
“当然要买。它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妈听说你生了孩子,说什么也要买下来留给外孙女儿。”何大路将玉佩的绳索解开,轻轻挂在季萱的胸前,“当年我们俩从花园街把你接回来,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都像个陌生的小婴儿,不像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你妈将这块玉摘下来挂到你脖子上,再一看,像了。”
她泪水长流。
母亲的去世无疑使这座城市更加空旷。
除了父亲,彩虹觉得f市差不多已算是异乡了。
人生真是一个围城,人们纷纷走向城市,因为城市盛载了太多的欲望和诱惑。
可是,城市的美丽又怎么敌得过人生的短暂?
那么多人带着那么多未了的心愿离开,都是离开,城市与乡村又有什么区别
怕父亲过分悲伤,彩虹在家里陪他住了一个月,临走那天,她忽然想起了苏东霖。
东霖曾说会回国登山,一年过去了,毫无音信。
她在这座城市想到找到东霖只有先找郭莉莉,于是拨了莉莉的手机。接听的却是个陌生的声音:“您好。”
“我找郭莉莉。”
“我是郭总的私人助理,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她的同学,何彩虹。”
“请稍等,郭总正在见客,过十分钟我给您打回来好吗?”
“好的。”
过了半个小时彩虹才收到莉莉的回电:“哇……彩虹,好久没联系了,听说你支教去了?现在回来了吗?可想死我啦!”
真是什么也没变,莉莉还是这么夸张。关于自己的近况彩虹不想告诉她太多,怕她究追不舍,便含糊地说:“嗯。莉莉,你好吗?我打电话是想——”
“嗳嗳!难得见一面,别在电话里说啊,去老地方吧!”莉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我这儿还要签两个字,马上来。你等我,不见不散!”
“喂——”
电话挂了。
彩虹不由得一阵苦笑。
咖啡馆也换了主人,装修愈发奢华。重新吊了顶,大厅里装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灯。墙纸和地毯更气派了,咖啡杯也更考究了。当然,价也涨了,一杯小号的咖啡也要三十几块。
莉莉来得比预想得要快。彩虹刚喝下第二口咖啡就在珠帘外看见了她。
人瘦了一些,对身材来说刚刚好。紧身的西服、鲜艳的围巾、胸前的钻石胸针闪闪发光。真是人忙精神爽,她看上去不再像是悠闲的贵妇,更像一位干练的企业家。
想想她们的过去,亲密无间有之,恶语相向有之,剑拨弩张更有之。几年过去,人生走向不同的轨迹,向来的恩怨也淡了许多。至少彩虹觉得不必挂在心头了,毕竟莉莉已不像大学时期那样对她至关重要了。
“嘿,你长胖了。”莉莉说。
“是吗?”
“可不是!你现在要穿中号的吧?以前你可是加加小哟。”莉莉打量着她,感慨,“记不记得大学的时候就数你最爱吃,从来不忌口,却怎么也不胖,让我们这些人全都嫉妒得要死。现在……嗯,岁月的确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咯!”
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彩虹气得一咽,喉咙被咖啡狠狠地烫了一下。怀孕期间她就开始发胖,孩子生完,腰身也没瘦下来。自己每每叫嚷着要健身减肥,季篁对这个现象从不评价,倒是在她喊腰疼的时候认真教过她几次瑜伽,彩虹没耐心学,瑜伽干脆变成按摩了。反过来看莉莉,良好的保养积极的健身又让她恢复了大学时代的魔鬼身材,根本看不出生过孩子。
莉莉向来都会说话,估计是懒得隐藏自己的恶意了。彩虹也懒得和她计较,反正马上也要离开这里:“秦渭重伤,东霖出国,你在苏氏应当是如愿以偿了吧?”
“这可真要多谢你的帮忙。”莉莉轻轻拍了拍手,“如果不是你给韩清介绍工作,然后又发生了这一连串的意外,秦渭怎么可能会走呢?现在秦氏基金已全面退出本市专攻海外市场了。东霖呢,也打定主意不回国了。这可伤透了老爷子的心啊,现在苏氏只剩下了东宇,老爷子对他再不满意也只得转恨为爱。所以我这里是云开雾散、家和事兴、其乐融融。老爷子疼孙子,对我也挺不错,让我帮忙打理业务。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大才没有有小才。加上办事细心、计划周密、注重实际,比起东宇也差不了多少。这不,我的公司比他小,赢利比他还高呢……”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抓了抓,仿佛把一团空气抓在手中,“再过几年,这个城市就是我的了。”
“祝贺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彩虹淡淡地说,顿了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韩清与夏丰的事……你该不会有介入吧?”
“怎么会呢!你知道秦渭这人笼络手下很有一套的。韩清是他的助理,同进同出,一起出席了多少宴会?八卦新闻、花边照片难免有一些吧?夏丰又在新闻单位工作过,不可能一点风声没听到。再说夏丰这小子,自打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特别多疑,想什么是什么,一条路走到黑……”
彩虹皱起了眉头:“你——认识夏丰?”
“你不知道?东霖没告诉过你?夏丰曾经狂热地追求过我,就在魏哲和我分手之后。”她看着自己刚刚修过的指甲,缓缓地说,“开始我有点喜欢他。虽是个农村小子,在咱们学校的小圈子里还满有名气的,而且那时的我也很失落,一个朋友也没有,你也不理我。……不过我们没处多久——我越看他越不是我那杯茶,就果断分手了。夏丰不死心还来纠缠过我几次呢。直到我找了个人好好地教训了他一顿,他才做罢了。我不讨厌他,他对我也挺用心的,可痴情了,当时难受得差一点自杀了。后来我们还在别的场合见过几次,他看我的眼神总也不对。”
对待男人,莉莉一贯都是全权占有。就算碰过了不要,也不许他人觊觎。
彩虹恍然而悟:“难怪你不喜欢韩清!”
“韩清?她算哪门子的葱啊。看她得了夏丰,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到头来就是这下场。男人就是这样:你甩了他,你成了他心头的痛。你为他牺牲,早晚是他眼中的钉。夏丰才不是你我眼中那种乡村纯情美少年呢……”
彩虹冷冷地看着她:“请继续说。”
“这小子被我踹了,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没过多久他就莫名其妙地跟魏哲交往起来。魏哲这人别看体育好、长得帅,头脑其实十分简单,嘴上更不牢靠。他把我和他的那点事儿一股恼儿地全告诉了夏丰。你猜猜看,夏丰干了什么?”
“我怎么猜得出?”
“他把我流产的事透露给了你妈妈。那时他已经是韩清的男朋友了,肯定经常和韩清一起到你家去玩,对吧?”
“为什么?”彩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坏?”
“借他人之手来报复我啊。偏偏那时我痛定思痛,觉得你才是真正的朋友,于是急于挽回和你的友谊。你还记不记得……”
彩虹当然记得。
那时莉莉几乎天天来找她,会在午饭前赶到她的寝室约她一起吃饭;抢着帮她洗碗、打开水;周末约喝咖啡一起看通宵电影,真真殷勤到家。
“……可是,你妈却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坚决要让我从你身边消失。就一不做二不休地给我爸打了电话。我爸因此恨死我,到死都不肯跟我说话。”
空气中有一股森冷的寒意,而恨意像一滴掉进水中的墨,渐渐在莉莉的脸上散开。
彩虹暗暗地想,如果妈妈去世前她还不肯原谅她,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说,一定十分绝望吧?
忽然间,她有点同情莉莉了。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我妈会这么做。”她轻轻地说。
“我不生你的气,彩虹。一位妈妈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怎么做都可以理解。你是个好人,只是身边潜伏了太多比你更厉害更有心计的人。说实话,你就是个书呆子,你就适合呆在大学里。你和东霖是天生的一对。他挣钱,你搞学问,你们真的很合适!你支教结束了吧?东霖那边,我跟你说合说合?你们可以在国外定居呀。”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彩虹不禁问:“东霖……没跟你提起我?”
“没有。他很少往家里打电话,也就过年报一次平安吧。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唯一知道他下落的人是秦渭,又是苏家的死对头,从来不来往的。”
“忘了告诉你我结婚了。”彩虹说,“孩子都有了。”
“啊?你结婚了?跟谁?跟那个中碧的季篁?”
彩虹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她记得自己只提过男朋友姓季,并没有说全名,更没有说他是中碧人。
“知道啊,我还做过调查呢。记得当时他妈妈病了,他要替他妈妈换肾。为此还特地找过我舅舅,还给他送过礼呢。”
彩虹越听越糊涂:“你舅舅?”
“对。我舅舅是七医院的肾脏专家,是这城市做肾脏手术的第一把刀。当时我舅舅没空,要出国访学,就给他推荐了另一名专家。我舅听说他就在我们大学中文系当老师,就劝他等一等,别急着做手术,先看看有没有好的□□。毕竟年轻人少了一个肾对身体也很有影响。可季篁说他家境很困难,不够钱买肾,只能是将自己的肾捐出来。又说她妈妈很受苦,他不想等想让她早点康复。我舅舅还向我感叹呢,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看人家矿工的孩子多不容易,这人是个大孝子啊。我舅还说,他母亲的情况很严重,就算是换了肾也不一定救得了,让他三思。很有可能这肾就是白捐了。”
彩虹的心咚咚地乱跳:“然后呢?”
“本来我想给你打电话,问你知不知这件事,又怕你怪我多管闲事。可是,作为好朋友,我可不能坐视不理。我就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问她知不知道这手术的风险以及对她儿子今后生活的影响。我告诉她我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想从侧面了解一下。我跟她说,就算他儿子有两个肾,你妈妈还不一定肯收他做女婿,如果只有一个肾,那是门都没有了。当然她是病人,我说得十分委婉……”
彩虹的脸立刻白了:“是你?是你打的电话?”
“对。”她点点头,“后来这人再也没来找过我舅舅,看来是想通了。”
彩虹“啪”地一下,给了她一个巴掌:“你知道吗?她没有想通,她自杀了!”
莉莉捂着脸,怔住:“什么?她自杀了?”
“对重病的人讲这种话,郭莉莉,你有没有一点做人的常识?”
“她反正也活不长,一了百了,这样做也算是救了她的儿子吧。”
彩虹站起来,收拾自己的包:“我不跟你说了,郭莉莉,你我的联系到此为止!”
“嗳——彩虹!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有意的!”
“你还不是有意的!杀人犯!”
“我这是在帮你!没有我的电话,你会拥有一个完全健康的男人吗?ok,我不跟你说了。你骂我吧,可是在你心灵深处一定是感激我的!”
“呸,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阴暗龌龊吗!”
“那你呢,当初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你帮我就可以,我帮你就不可以吗?”
“你这是帮吗?郭莉莉?你这叫帮?你要帮我,先让我知道一下好不好?”
“让你知道了,季篁的肾也割掉了吧!我就不信他敢把这些都坦白地告诉你。没准直到死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只有一个肾呢。傻妞!等着给他耍吧!”
彩虹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