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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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咖啡馆, 彩虹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她在想自己和莉莉的友情越想越糊涂。魏哲事件后她一直享受着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总以为自己原谅了莉莉、还不计前嫌地跟她往来是高尚的表现。现在, 究竟是谁伤害了谁?究竟是谁不计前嫌?又究竟是谁更看重友情?——说不清了!

更荒谬的是,从整件事来看, 仿佛一直是明珠和莉莉这两位高手在过招,谁胜谁负都跟彩虹没什么关系。

新仇旧恨就犹如这城市的地下管道,埋在下面,乱七八糟。掏出地表,乱七八糟。修理完毕,填坑归位,新痕盖住了旧伤, 一想起来, 还是乱七八糟。

就这样像一只大头苍蝇般在大街上乱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少年宫。

看看表,这时候季篁应当在少年宫里教瑜伽, 本因赴宴另找了位老师顶班, 岂料这么快就被“送客”了,估计又去了。进去一问,果然在。

她在门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窗,远远地看见季篁在前排一丝不苟地作着示范。举手投足间,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她传来、使她镇定。渐渐地,她不再心乱如麻, 而是发起呆来。

也许是走得太累,也许是心里太倦,她靠着椅背,恍惚地睡了过去。过了好久,感到有只手在轻轻地摸她的头。

她睁开眼,听见季篁问道:“彩虹,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出来转转,转到这里,顺便来看你一下。”她打了一个哈欠,举了举手中的塑料袋,“给你买了草莓,都洗干净了,要吃吗?”

他一身热气地坐下来,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这么饿?”头回见他狼吞虎咽,彩虹心疼了,“一定是我妈的话太窝心了,害得你晚饭没吃好。”

“哪里是这样。”他说,“相信吗?这是我第一次吃草莓,真好吃。”

她怔住了,吃惊地张大嘴:“不会吧?你的家乡没草莓卖吗?”就算没有,他读大学的城市里也肯定有啊。紧接着她就省悟了。草莓很贵,在水果里也算奢侈品,就算是彩虹家也很少买,家境贫寒的季篁就更不会买了。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对这事儿穷究不舍有点缺心眼儿。

所幸季篁也没介意,话题迅速转开了:“我吃苹果多一点。对了,上次书店里缺货的那套书今天到了,”他说,“我帮你买了一套。”

“哪一套?巴赫金的还是弗洛依德的?”

“《巴赫金全集》。”

“我只要《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她做了个鬼脸,“剩下的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我买了两套。书店说学术书不好卖他们就只进了两套。”

“多少钱啊?”

“两百多一套,共有六本呢。别担心钱,我送你的。”

“你看你,一到买书就这么大方。”彩虹叹气。

“谁让何老师要考博士呢?巴赫金有点难,你得静下心来慢慢读,不懂的地方做点笔记。”

“你做过他的笔记啊?”

“当然做过。有用的书我都做过笔记,前前后后积攒起来有几千页呢。”

“那你借给我。”她横蛮地说,“我全部都要看!”

“当然可以。不过我嚼过的东西对你不会有太多的用。书你还是要自己读,笔记最好也是你自己做。学问的事别人替代不了,何况我们又不是一个方向的。”

一想起笔记的事儿,彩虹觉得自己特有经验,特有理由批评他:“嘿,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做老式卡片、把要点记在砖头那么厚的笔记本上?知道吗,有种高级软件能自动识别印刷品上的文字、连你的声音也能识别,完全取代了手工录入,还能自动生成目录及索引。换句话说,现在做学问早就电子化了,谁还像你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抄啊?网络上的电子书库一大堆、要查什么google一下全有了……季篁你就认了吧,你的技术太过时了!”

“我就喜欢手抄,不喜欢用电脑代替我去记忆和思考。”

“拒绝与时俱进?”

“也不是。网络有网络的问题,对于学者来说有几个问题是相当严重的,不知你想过没有?”

“没想过。你看我发一条短信,一秒钟就够了,那,就像这样,叮当!you got a mail。——这叫效率,又节约纸张又环保。”

“第一,资料来得太容易,其实你没有认真地研究过首尾,所以老先生们靠长期地地毯式的阅读所积累的历史意识你没有。第二,你的时间被各种琏接分割得很零碎,难以深度集中地去思考一样东西。所以我不赞成花太多时间在网上。”

“索性说,你根本不赞成用计算机。”

“……差不多。”他表示承认。

“也许这是一个发展的方向,暂且命名为新田园主义?”她挤挤眼。

“也可以叫作后网络主义。”他接了一句。

她大笑。

被季篁这么一忽悠,彩虹的心情终于松快了,站起来拉住他:“那咱们快些出去体会时空感吧。走,今天老郁闷了,看电影去!”

谈笑间两人手拉手地去了电影院,看了场周星驰的功夫片。出来调开手机音量,彩虹发现上面有二十三个“未接电话”,全是家里的号码。

见她双眼一直凝视着手机屏幕,季篁问:“错过电话了?”

彩虹莞尔,将手机塞入荷包:“没有。”

他们沿着一条习惯的夜路散步,一直走到彩虹家外的大门方依依惜别。觉察到彩虹心情不佳,寡言的季篁一路都抢着说话:男生寝室的趣闻、国外学者的佚事、学术研究中的奇谈怪论——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若在平时彩虹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可惜越近家门,越笑不出来。季篁一走,她举步上楼,墙壁上满是明珠的影子,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推开家门,果不其然,沙发上坐着李明珠,脸色阴沉地织着毛线。

这年头早已不时新手织毛衣了。彩虹从大学起就不怎么穿过,需要时会去商场买,自然样样都由明珠操办。以明珠的眼光轻易也不出手,看中了一件必定是质量上乘、款式新潮、却又在下季时打了折的。所以彩虹的毛衣不多,却件件物超所值。明珠自己却从不舍得给自己买,毛衣毛裤包括何大路的全身均是亲手织就。毛线旧了就拆洗一次,放到阳台上晒,再织回来,温暖又蓬松。

“回来了?”李明珠说。

“嗯。”彩虹默默脱下外套,准备往自己的屋子里走。

“给你炖了牛尾汤,快趁热喝吧。”李明珠放下织针,到厨房里盛了一碗汤放到桌上。

她只得坐下来拿起碗,吹了吹热气。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家?电话也不接一个?”李明珠问。

“和朋友看电影。”

“又是那个季篁?”

“对。”彩虹放下碗,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我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

一阵突然的沉默。

过了片刻,李明珠叹了一声:“彩虹,妈受了一辈子的穷,已经习惯了,后半生省吃俭用靠着劳保也能过。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的命向来不好,也不敢奢望太多。妈不是为自己。你若嫁得好,妈就是天天吃腌菜也开心。可是这个季篁,妈真的不甘心!这二十来年,妈千方百计地培养你,你也争气找到了这么好的工作,学历高,相貌好,算上你外公,家世也不差,这种条件什么好男人找不着,要找一个从小县煤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经济基础为零就不说了,还有一大堆的负担。你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吗?这个季篁,别看他一脸斯文,我瞧他跟夏丰差不多,只怕比他还凶。这种人貌似忠良,骨子里比谁都封建!将来指望他疼你,门都没有!你看,这下倒好,妈和你本来不在一条起跑线上,结果却跑到了同一个终点:半辈子缩在大板房,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若嫁给季篁,只怕连大板房都没得住。早知如此,妈从小就把你当穷孩子养,五点起床生火做饭,不高兴就揍你一顿。你呢,苦惯了也不觉得在受罪,打惯了也忘了什么是伤心。……彩虹,妈理解你,你不就是想找个学文科的兴趣相似可以谈得来的吗?这样的男生有啊。刚才妈给你谢阿姨打了个电话。她手上正巧有一位,大学法语系的老师,海归博士。父母是心理学系的教授。家境好教养好,难得是老人开明懂心理学——大富大贵的咱没福气也不敢嫁,还是知书达理的家庭最靠谱。知识分子最懂知识分子嘛!我跟谢阿姨一说她就很动心,跟男方的妈妈打了个电话,那边表示愿意约出来见一见,定了这周六晚七点去喝咖啡——”

俗不可耐地这一套说辞正是女权主义者最最需要反对的!彩虹觉得妈妈就是看电视看傻了,听八卦听多了。马上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不去,我不感兴趣。您感兴趣您自己去好啦!我找我的男朋友,您找您的女婿。找着称心的您再生一个女儿嫁给他——”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脸上吃了一巴掌。

“叫你顶嘴!”李明珠气得七窍生烟,将毛衣掼到地上,狠狠地跺上两脚,“一把屎一把尿地养活你二十年,爸妈为你做牛做马,只差没把心肝割给你,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你翅膀硬了来气我们吗?你倒是说啊,我们哪点对不起你?爸妈的工资哪一分没花在你身上?住得是破铜烂铁,给你穿金戴银。吃的是糟糠腌菜,给你牛肉鸡汤。到头来我们享过你什么福?嗯?何彩虹,你看看这个家,再看看你自己,你可不是一只凤凰住在鸡窝里?没有妈的一双手撑着你,你研究个屁的女权主义!有能耐你改变一下这个家的现状呀,别把心思花在跟爸妈较劲让不相干的人占便宜上,到头来又哭着喊着回娘家诉苦。等你变成了韩清,就等着拳打脚踢吧,到时候连妈也保不了你了。真是缺心眼,书越读越傻!”

彩虹的脸火辣辣的,又羞又怒,一扭头钻进自己的屋子,将门重重地一关。在黑暗中抱着被子呜呜哭泣。

透过纱窗,树影中的城市灯光闪烁,车流哗哗移动,楼下飘来烧烤的香味,商铺已经打烊,夜市却刚刚开张。这城市终日有股狂欢的气息,世俗的气味弥漫空中,便是无边夜色亦无法隐藏。

过了一个小时,客厅了无动静,彩虹卧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

台灯忽亮,彩虹从床上坐起来。

是父亲何大路。

“又跟妈妈闹别扭了?”何大路说。

彩虹赌气不回答。

“你妈的脾气是急了点,不过,我同意她的看法。”何大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袖口传来一股熟悉的汽油味,彩虹听见他说,“你妈妈看人很有一套,从来不走眼的,别说我,连她自己单位的领导都佩服,要不然怎会把她从一个小小的出纳提拔成了办公室主任?这季老师人是不错的,据我看不是坏人。但他家实际困难太多,会严重影响到你未来的幸福及生活品质——你没当过家,不知道当家的难处。我看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这是我和你妈的共同态度。”

爸爸的话已在意料之中。何大路一惯在大事上服从李明珠,这一点自彩虹懂事起就不曾改变过。

“一个男人喜欢你,自然会千方百计地讨好你。”何大路继续说,“你要是轻易就被感动,正中他的下怀。外地人谁不想在这个城市立足?这人不知根不知底,叫我们怎么放心让你跟着他过日子?”

彩虹说:“怎么不知根不知底?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博士,成绩优秀分到大学当老师,清清白白的学者,他的简历我看过,没有任何不良记录。”

“他的家庭你了解吗?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多少?学者学者,你嫁给他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过生活。马克思主义你懂吧?生产资料决定上层建础。他有多少生产资料你知道吗?你搞学问蛮聪明的,怎么搞起了唯心主义?”

真是大道理一个比一个会讲,彩虹差点气昏过去,索性倒在床上,不理爸爸。

“爸妈是为了你好,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做不现实的选择,到时候追悔莫及。”何大路的嗓音很粗,带着一点嘶哑。

见彩虹半天不搭话,他只好说:“你好好想想,早点睡吧!”

说罢向客厅走去。

刚拉开门,彩虹忽然说:“爸,当年妈和您结婚,是感情用事还是现实的选择?这么多年来,你们幸福吗?”

没有回答,门“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夜色忽然间充满了寒意。

彩虹知道自己射出了伤人的一箭。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父母之间经常争吵,争吵之后是长达数周的冷战,依靠彩虹传递纸条通话。

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彩虹实在受不了了,便偷偷给爸妈写了一封信,宁愿自己早死也不愿看到他们争吵。她把信装进一个五彩的信封,塞到脏衣服的荷包里。她知道明珠洗衣服时习惯检查所有的口袋。

在那一天开始,争吵消失了,冷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表面的祥和美好。父母依然有矛盾,不过从明处走到了暗处,老一代人比谁都懂得什么是将错就错、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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