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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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学期末, 继而就是寒假,彩虹与季篁迎来了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一个空闲期, 也迎来了爱情的蜜月期。他们又发现了更多的共同爱好,或手牵手地逛旧书店, 淘旧版小说,或参加读书会,交流阅读心得。像这系里大多数老师一样,季篁过着清寒简朴的学者生活。一盏灯、一杯茶、一本书就可以度过大多数时光。而他的业余生活其实也相当丰富,除是打工和读书、还忙着申请基金、写书和发表论文。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见,季篁偶尔还会去外地开会或回家探亲。而彩虹也在准备她的博士入学考试。她知道彼此都把自己最多的业余时间给了对方,对一对恋人来说, 这已经足够了。

和东霖一样, 季篁极少谈及家事,对父亲的死更是绝口不提。他提过自己的母亲身体不好,最近一年一直住院;两个弟弟进入高二,他支持他们考自己喜欢的大学。季篁挣的钱几乎全部用来支付家用和母亲的医疗费, 略有存余, 他会大量地买书。和季篁在一起时彩虹从不主动提出下饭馆,大家或带盒饭或下课一起吃食堂,偶尔发了奖金,季篁会请她吃饭,她亦欣然接受。当然彩虹绝不缺少享受美食的机会,季篁手艺超群,随便炒个酸辣包菜也能让她回味无穷。细细想来, 他们共处的最佳时光竟是每天季篁送她回家时两个人坐在一家露天健身广场的秋千上聊天的情景。

每天清晨,季篁五点准时起床,出门长跑四十分钟,开始一天的生活。这是他的习惯,从少年时代就是这样。他常说,对于早起的人而言,这个城市是他们的。因为他们可以呼吸到污染尚未来临之前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向打扫街道的环卫阿姨道早安;吃到早点铺子里蒸出来的第一锅包子;听见公汽落站的第一次刹车;看见建筑工人为大厦垒起的第一块砖头。——这城市的钥匙仿佛就在他的手中,轻轻一扭,静止的一切就像音乐盒上的女郎那样舞动起来。季篁说,这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彩虹笑弯了腰:“奇怪,我真要问问我们的市长,为什么没把‘城市行吟诗人’的称号送给你。”

台球事件之后,每次相别,季篁都要跟彩虹说一声“谢谢你。”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仪式。他总能找到谢她的理由:“谢谢你陪我买书”;“谢谢你让我请你吃饭”;“谢谢你等我”;“谢谢你带汤给我”;“谢谢你陪我聊天”;“谢谢你帮我改作业”;“谢谢你陪我看电影”……无论那一天他们干了什么事,他总会郑重地谢她。如是出差开会,他也记得打个电话回来聊几句,末了又是一句“谢谢你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如果为这些微不足道小事就要谢人,彩虹就得天天坐在家里谢自己的妈妈。长期以来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父母公主般地照料,穿衣吃饭不曾操心。可天下的父母谁不这样?谢得过来吗?没必要嘛,知道孝顺就好啦,不然就是做作了。所以她对季篁说,不谢,哪有那么多好谢?

可他坚持谢,彩虹开始觉得肉麻,肉麻坚持到底就成了习惯。季篁每次谢她时都拉着她的手,神态特别郑重,表情特别严肃,注视她的目光特别深沉而充满柔情。

这样的男人可以抗拒吗?不可以。

彩虹迅速沦陷了。

过了元旦,转到元宵。

元宵的前一天,阳光普照,冬日的f市难得温暖。从图书馆出来,彩虹约了季篁一起去公园散步。坐在椅子上聊了很久,彩虹忽然说:“季篁,你觉得奇怪吗?我们在一起从没有拍过一张合影呢。”

季篁点头:“嗯,因为我没有照相机。”

彩虹说:“你没有,我有啊!看我这只手机,别看它小,是可以录相的哟!”

“这么多功能啊?”

“我妈单位有次搞抽奖活动,中了奖拿回来给我的。”

“你喜欢就拍呗,我们俩都长得不错,放在一张照片里也特别搭。”季篁大言不惭地说。

“你就臭美吧。”

彩虹请路人帮他们照了几张亲密合影,又说:“不如再拍段录相吧。——这个录相功能我还没用过呢,不知道清晰度怎么样。我试试!”

她倒饬了几下,调到录相那一档,叹气:“唉,不好弄,我拍你没意思,你拍我也没意思,得是咱们俩在一起才有意思。可是……有哪个人愿意替我们拍呢?其实只要几分钟,三分钟也行啊。”

季篁想了想,说:“我有个主意。”

他去小贩那里买了四个氢气球,把它们系在一起,又向小贩要了一卷绳索,便将手机绑在氢气球上,镜头朝下。

然后他用一根长绳将气球拴住,缓缓放开,同时按住录相的旋钮:“好啦,录相开始!”

“哈!季篁你真聪明!你是天才!哈罗!”彩虹仰头向着镜头招招手,一把搂住季篁。

季篁不好意思了。

“季篁我爱你!”彩虹对着镜头挥手,“说啊,季篁,快来表白!”

季篁没回答,只是对着镜头来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季篁笑起来真好看!你应当经常笑!”

“是吗?”

“不笑的时候像杀手!”

“不会吧!”

“真的!”

“季篁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他微微一怔。

“嗯,每个人都有梦想啊!”

“我梦想——看见我妈妈的笑容。”他的神情有些伤感。 “别伤心,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彩虹握拳,然后紧紧拥抱他。

“你呢?你有什么梦想?”他问。

“我梦想捡到一颗流星,然后就中了今年最大的彩票!”

“这么俗?”

彩虹嗔道:“怎么俗啦?那你说,什么算是高雅有质量的梦想?”

季篁想了半天,道:“比如说,梦想……你嫁给我?”

“呵呵呵呵——季老师——这很难吗?能叫梦想吗?”彩虹咧嘴笑,“你看,汽球越放越高,不知道还能不能照到我们。”

“肯定能。没有风,它在直线上升,就象飞船离开地球——”季篁微笑,“不仅能照到我们,还能照到这一整座城市。”

“我爱你!表白一下啦!”

“嗯……”

他将她的手心捏了三下。

“这……就这样啊……这就是你的表白?”

“嗯。”

那天晚上彩虹早早回家,破天荒地拖地、洗衣、擦桌子,还把上次那个红枣莲米燕窝羹又熬了一大锅。李明珠聊天回来,看见窗明几净,灶台铮亮,问道:“哎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闺女你这是干啥呀!”

“明天是元宵节,我打扫打扫。”彩虹接过妈妈的包,笑面如春,“妈,您腰疼不?我跟您捏一捏?”

“打住……你这丫头心里有鬼吧?”李明珠一屁股坐到沙发,“说吧,老实交待,有什么事要求我?”

“没有没有,就是——嗯——明天晚上吧,我想请个客。”彩虹低声说。

“请谁啊?这么大张旗鼓的。”

“妈您记不记得上次那个夜里送我回来的老师?”

“记得,季老师嘛。姓季,对不对?”

“对,对。”彩虹说,“他是外地人,我看他过节也没地方去,想请他来我们家来吃个饭。他是我的指导老师,帮过我很多忙的。”

“没问题,那就请呗。”明珠说,“明天我去买只鸡。”

“他不怎么爱吃晕菜,多买点素菜和水果吧。”

“哟,对他的口味都这么了解?”

“他不吃花椒,还有,海鲜过敏。”

李明珠脸一沉:“丫头,说实话,怎么回事?嗯?你们……好上了?”

彩虹本想继续支吾,转念一想,这一天总要到来的,便将心一横,点头:“嗯。”

“死丫头,”李明珠跌足:“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说看,多长时间了?”

“什么多长时间了?”

“你们好了多长时间?”

“快三个月了。”

“不算长,断掉还来得及。”李明珠斩钉截铁地道。

“不断,我喜欢他。”彩虹的脸气白了,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梆梆地顶了一句。

“行,明天你让他来,我倒要会会他,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李明珠站起来,进了自己的睡房,将门重重一关。

这一夜,因为妈妈那句话,彩虹不寒而栗。一夜无寐,思考对策。想来想去,彩虹觉得妈妈虽然做事泼辣,还是明白事理。没见过季篁,不知道他的谈吐,自然对他没有好感。或许明天见了他,会改变印象。

而季篁那边,她也不敢打电话暗示妈妈的态度。一来季篁性子高傲,对自己的身世又很敏感,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他只怕就气得不肯来了。二来彩虹觉得季篁也挺聪明,无论是在校长还是在年高德劭教授面前都应对自如,写起理论文章更是头头是道,不至于不能对付一个只有中专学历的李明珠。

彩虹觉得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应当扔给季篁,让他来应付,也算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

说好了请客,到了元宵的下午,彩虹只看见妈妈在家里闲闲地织毛衣,屁股坐在沙发上没一点起身的意思。彩虹请客向来都是明珠做菜,喜欢热闹的她也不以为苦。头天晚上就开始准备,第二天起个大早忙起来,做完菜煮好汤还精神抖擞地和客人们聊天,经常喧宾夺主。后来明珠承认聊天的目的是要掌握彩虹思想的新动向,同时也考察考察这些人适不适合作彩虹的朋友。彩虹倒觉得明珠不过是要把逝去的青春在自己的身上再过一遍。怪只怪她所经历的时代给了她太多的遗憾和打击。每当看见妈妈那双被劣质肥皂弄糙了的手和冬季得不到保暖而肿变了形的膝盖,彩虹内心就由然生出一种痛,伴随着几许无奈几许悲哀。这迅速膨胀的城市并没有给妈妈带来任何空间上的缓解,而时间的巨轮正以一种强制的力量改变着她。手不拈针线的妈妈学会了缝纫、学会了煮菜、学会了为一毛钱跟菜贩子吵架、学会了清晨五点起床做全家的早饭……也学会了趋炎附势、察言观色。长时间地不见动静,彩虹等不及了,也不好意思催,只得自己拎个篮子下楼到附近一家餐馆去买了五碟小炒。回家学着秦渭的法子弄了一大碗紫菜鸡蛋汤。又搬出妈妈的泡菜坛子,捞出两条酸萝卜,几根酸豆角,细细地切了一盘,放在桌上,洒上几颗葱花,五颜六色,还挺好看。

五点的时候,爸爸何大路也回来了,和李明珠互换了一下眼色,神色淡定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见爸妈没一张笑脸,倒有三堂会审的架式,彩虹急出一身冷汗,这不是鸿门宴是什么!季篁又不怎么用手机,临时打电话叫他别来倒让人多心了。

踌躇间门铃忽响,季篁准时到达。彩虹拉开门,正待出声,一直不发话的李明珠脸色一改,竟大步迎了上去:“哎哟,是季老师,请进请进!”

“伯父伯母,您们好。”

大博士不敢免俗,提了两袋子的礼物,居然有两瓶茅台。彩虹心想,坏了。季篁一向节省,她也说是吃个便饭,若是提一袋水果使得,这么隆重,岂不更让明珠疑心?转念又想,这是季篁第一次见她的父母,又逢元宵,如果自己是季篁也得隆重点才好。

一见茅台,何大路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真是的,季老师,也就是来吃个便饭,这么客气干什么!”

“彩虹说伯父喜欢喝点酒,我特意去商场买的。”

“哎呀,坐坐。彩虹,给老师倒茶。”

寒暄几句便开始吃饭。一桌子的菜都带着一股小饭馆劣质酱油的气味,彩虹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掌过勺的季师傅会不会看出来这菜不是她做的,而是买来的吧?会不会怀疑她们的诚意?

“季老师,你是哪里人呀?”明珠问道。

“伯母,我是中碧人。”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中碧煤矿?”

“是的。”

“那你父母就在矿上工作?”何大路问。一听也是工人,他的语气倒是更亲近了。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季篁说,“煤矿事故。”

“哦哦。”李明珠顿了顿,继续,“那你母亲真不容易呢。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还有两个弟弟。”

“你妈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

“对。我父亲去世得早,我妈妈很辛苦。”

“可是……以你妈一人的工资……够生活吗?”

“我们过得比较节省,加上我父亲的抚恤金,够用了。”季篁说。

“你妈妈一定是女强人吧?”李明珠道,“我们单位的老总就是女的,挣的钱是老公的十倍多。”

“不是不是。她没什么正式工作,靠打工养活一家人。”季篁更正。

李明珠意味深长地看了彩虹一眼,即而笑道:“那可真辛苦。不过,现在你工作了就好多了,可以补贴一点给家里。”

季篁点点头:“是啊。”

“那……你的外公外婆也是中碧人?”

“我外公去世了,外婆一直跟着我的几个舅舅住在乡下。”

“吃菜吃菜。”

一时明珠、大路纷纷沉默。彩虹不敢多说,季篁更不会多说,大家默默举筷。

过了一会儿,气氛实在沉闷,何大路打起哈哈,问起了中碧的气候与风情。他本不擅言谈,话越多越是显得没话找话。途中多次使眼色让明珠也说两句,明珠硬是不理睬,那张脸漠无表情,沉似寒铁。彩虹只得假装问了季篁一些近况,比如又在写什么新的专著啦,获得了什么大的基金啦,手头上的两篇论文是不是已经发表啦。一句话,意在显示季篁才华满腹前途无量。可无论怎么说,明珠除了闷头吃菜绝不搭腔。吃毕,彩虹还想拉着季篁到自己的屋子里坐一会儿,李明珠站起来说:“哎哟,季老师,明珠说你是她的指导老师,工作方面真是多谢你照顾她了。”

“不敢当,伯母。我也是刚参加工作,谈不上指导。”

“喝汤喝汤。”李明珠趿着拖鞋,走到厨房给他盛了一碗莲米羹,“这甜汤是特意给你炖的,里面有燕窝,特别滋补。”说罢给他看那只华丽的包装盒,白色的燕窝一片片地排成一圈,用黄缎垫着,“这顶级龙门白燕三百块一克。这一盒有一斤多,彩虹的男朋友送的。难得他有孝心,知道我身体不好,一年送两次呢。季老师,你还是单身吧?想在这个城市落户不?我们这个区好多小姑娘呢,什么时候看见合适的给你介绍一个?”

“……”季篁的脸色微变,不知如何作答。

“妈,您瞎说些什么呀!”彩虹跺跺脚,刚要说几句替季篁转弯,不料李明珠已下了逐客令:“不好意思,彩虹的姑姑病了,晚上我们全家打算去看看她——”

“哦,”季篁知趣地站起来,“那我不多打扰了,谢谢伯父伯母请我吃饭。”

李明珠将地上放着的礼品拿起来,塞回季篁手中:“季老师,只是过来吃个便饭,何必送这么贵的酒,我们担待不起。你看,你也不富裕,刚刚参加工作,要应付的人情可多哪,把这些都带回去,用到要紧的地方。你的心意阿姨领了,真的,别跟我们客气。”一番话说得彩虹的脸红也不是白也不是。

“伯母,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彩虹这个学期给我帮了不少忙,就算是我感谢她的吧。”季篁执意不拿,李明珠硬往他手上塞,彩虹实在看不过,将礼袋夺过来,往沙发上一放,说:“季篁,我送送你。”

从七楼下到一楼,路程不算短,季篁一句话也没说。

出了铁门,彩虹将他一直送到车站,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轻轻地道:“对不起。”

他一笑,习惯性的摸摸她的头:“没事。”

“我妈和我价值观不一样。”她认真地解释,“她们那个时代的人物质匮乏,没过过好日子,看人做事都比较实际。”

“我了解。”

“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苏东霖的确是我的好朋友,但只是朋友,就是这样。”彩虹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和他来往。”

“别这么说。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何况我也很喜欢苏东霖,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她用力搂了搂他,将脸贴近他的胸膛:“给我妈妈一些时间,我会慢慢地做她的工作,别生气好吗?”

“你妈也没说什么啊,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照实回答而已,怎么会生气呢?”他吻了吻她的额,又握了握她的手,“我先回去了。晚上有夜班。还有,谢谢你的紫菜汤。”

见他并不介意,彩虹松了一口气。目送着季篁上了车,回头慢慢往家走,没走几步,看见李明珠站在花坛边,一张脸阴得可怕。

“妈。”

“回家去,有话要跟你说。”李明珠将她的胳膊一拽,也不顾有关节炎,拉着女儿蹬蹬地上了楼。

刚才的场面只怕全给她瞧见了吧。彩虹有点心虚地坐在沙发上,装出一个笑脸:“妈,不是说要去姑姑家吗?”

“我问你,你跟那个人进行到哪一步了?”李明珠冷笑,“公然在大街上搂搂抱抱,这一楼的姑嫂们全看见了!你不嫌丢人啊!这男人没家教也就算了,你也投怀送抱!我们李家人——李士谦的后代——有那么贱吗?”

“妈,我跟季篁是自由恋爱两相情愿,什么贱不贱,您别说得这么难听!我们想干什么是我们的自由!您就别瞎操心了。”彩虹这辈子都是乖乖女,从没被父母说过重话。一听这个,火也来了。

“对不起,妈刚才的话说重了。”见女儿态度强硬,李明珠的眼圈红了,“彩虹,别看你年纪不小,书也读得不少,这世上的理儿深着呢。你对这个社会知道得太少了,这都是妈妈的错。妈就怕你上当受骗,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护你,不让你跟社会上的坏人来往,就怕你知道了这个社会有多黑!人心有多恶!妈是过来人,大喜大悲都挺过来了,但妈也付出了代价。文革那时候,怕被红卫兵发现,你外婆把外公留给我们的首饰和金条偷偷扔进长江。那些翡翠和古玉放到现在哪件不能买一幢房子?妈不舍得,一路上捂着耳朵,因为耳朵上还有一对翡翠耳环,也硬让你外婆摘下来扔江里去了!你说说看,妈连一对耳环都舍不得,妈会舍得你往火坑里跳吗?我这么做,也只想让你悬崖勒马,别和那个姓季的在一起!是的,他很纯朴,看上去也是个清清爽爽的小伙子,你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骗了。——知道吗,婚姻和家庭的幸福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再成功的女强人没了这两样,这一生也是缺憾!再没出息的家庭妇女有了这两样,也可以傲视群雄。一个女人一生要有个好老公,没有好老公,就要有个好儿女。没有好老公又没有好儿女,那就是最苦最苦的了!不是说我对乡下人有偏见,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长处,勤劳肯干,懂得一点一点往上爬,做人家不屑做的事,用人家不肯用的功,年轻有为事业有成的也是大把抓。跟他们比,你们这些个城市独生女全不是对手。你光看见了他们光鲜的样子,没想过他是怎么拼命才到达的这一步!是的,这个社会没他们不行,世界的未来也是他们的。这些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叫来之不易,所以晓得变着法子持之以恒地讨好人,这就是他们的魅力,这就是为什么夏丰可以娶到韩清!穷人若不可爱,谁还理睬他们?所以穷人一定是可爱的,至少暂时是可爱的。等你嫁了他,烦恼就来了,那些可爱全消失了,只剩下了可恨,而你的一生就成了可悲!”

彩虹低头看地,一字不答。

“是的,现在你嫌老妈的话俗气是不?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一个寡妇拉扯三个孩子,这母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将来你嫁他,肯定要和婆婆住在一起,怎么处?你连你亲妈的唠叨都嫌烦,那么大一座菩萨放在家,拜又不想拜,请又请不动,移也移不走。想要交流?中碧的方言你听得懂吗?对门你陈姐姐的婆婆知道吧?农村老太太,来了这里死活不坐马桶,一定要蹲着,想来想去没办法,只好用痰盂,家里一股子臭气,这种罪你受得?季篁是大哥,长兄如父,这两个弟弟他得管吧?小到读书交学费,大到工作找媳妇,哪样能少了大哥的操心?不是说他人不好,也不是说我对他有偏见,这份担子望不到头啊!就算你们结了婚,住在这个城市,地价多少你知道吗?以他的经济情况,加上这么重的负担,一辈子租房子都还紧紧巴巴。我们家虽然不富,也不是坐过牢犯过错误的。以你的条件,什么男人找不来?犯得着这么为难自己吗?”

彩虹不以为然:“妈,您不要动不动就谈钱好不好?季篁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人品正、学问好、也有情趣,将来的日子穷就穷点,我穷得高兴呗。”

“嗤!睁眼说瞎话!穷日子是什么你知道个屁!”李明珠气得直跺脚,“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呆子!整天价琴棋书画诗酒花,你就把风花雪月当真了!我倒真希望有大风刮过,把你的春秋大梦刮醒,你也该知道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了。这日子只要睁开眼打开门,样样都要花钱!小姐,你做惯了甩手掌柜,哪有这体验?不信这个月我给你三百块,让你当次家看看!像你这样油瓶倒了也不扶的,只有嫁给苏东霖,让他雇人伺候你,你好专心做研究,当你的教授,优雅地继续你的诗画人生。嫁给季篁你就准备围着锅台转吧,一天三餐都要亲自操办,没准还要做第二天的午餐,伺候了老的还要伺候小的,就像你妈现在这样。”

彩虹不怒反笑:“妈,季篁的厨艺可好了,他在餐馆打过工,可会做菜了。他不会让我天天做饭的。”

李明珠只差跳起来:“会炒菜也算本事?你去问问外面的大师傅,哪个在家做菜的?东门的张师傅你认得吧,他是不是小炒店的师傅?他在家掌勺不?告诉你,天天炒菜的是他老婆,炒得再难吃他也吃得,因为没谁上班干完下班又干。那姓季说得好听,不过是为了讨好你,你也当真了。你这孩子从小到大耳朵软,若不是有个老妈事事替你挡着,你早不知道被人卖到哪里去了。”

彩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时气得口干,去冰箱找水。打开冰箱,见里面居然有一大碗鲜红欲滴的草莓,又来气了:“妈,买好的草莓怎么不拿出来招待客人?”

“留着自己吃的。给他?浪费!”

“你——”

正欲理论,电话忽响,李明珠眼疾手快地拿起话筒:“喂,找哪位?”

——“找彩虹?你哪位啊?莉莉?郭莉莉?”

——“她不在家。”

说罢,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

“妈,这是找我的电话!”彩虹忍不住叫道,“您怎么不问问我就挂了?”

“我说过多少遍?不要理那个郭莉莉!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在她身上吃的亏还少吗?你不记得——”

“妈,人是会变的。莉莉现在也是一位母亲了,成熟多了。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好不好?”

“妈不怕嘴碎。郭莉莉看上去是不错,你可以喜欢她的发型、用和她一个牌子的口红,可是你绝对绝对不要成为她的朋友,因为你不想被她害得更惨。我再警告你一句,这人找你绝没好事,不过是要刺探你看你过得怎么样……”

“妈您也太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总统的女儿,她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

“哎哟,你有多稀罕啊,人家才懒得关心你呢!人家不过是想让身边有个失败者,好时时拿来作比较,以证明自己的人生充满了美好和成就。祝贺你,你被选中了!”

彩虹心想,这都哪跟哪儿呀,妈妈一定是后宫戏看多了,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心计?算了算了,进入全面戒备状态的李明珠是相当恶毒的,还是不要招惹为妙。于是说:“我出去一下,散散心。”

说罢拿起自己的手包不由分说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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