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沧在夜色之中, 语气认真笃定。
哪怕奶音未退,语调稚嫩, 也抹不掉他的发自内心的郑重。
欧执名不过一缕魂,都觉得心绪激动。
他想伸手抱抱若沧,给这个好孩子一个感谢的亲吻。
然而, 他怎么想, 也只是一团魂魄, 唯有不负责任的许下承诺。
——等我回去, 一定好好感谢你,给你……买糖吃。
若沧慢慢往前走, 轻哼一声, 极为不屑。
“谁稀罕。”
察觉了小若沧的善良真心,欧执名就忍不住想要逗弄他。
——真的啊,我说过我们以后会亲如兄弟,我一定会给你买糖吃。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想吃什么,我记一下。
——大白兔、喔喔、旺旺?
“闭嘴!”
若道长年纪小脾气大,奶声奶气的吼,“我不与你这等坏人为伍!”
吃什么糖!
这是吃糖的时候吗!
欧执名面对小若沧,只有买糖长辈的慈祥。
是是是, 若沧沧是正义小伙伴,不跟他这种老色狼一伙。
他安安静静的凝视着腿短的身影,魂魄温柔得能够融入月色。
朦胧冷清的夜晚,若沧脚步一浅一深,落下浅浅身影。
他们走着走着, 传来了溪水四溅的清响,欧执名见到了记忆中浮现过的溪流,隐约有了大战来临的错觉。
忽然,山风吹拂,若沧停了下来,神情戒备。
没等欧执名问出声,灵魂渐渐升起按捺不住的撕痛,白天熟悉的折磨再度涌上了上来!
“哼。”
若沧又是一声傲慢轻哼,抬手冲欧执名拍出一道符箓。
他抓过身边灌木软枝,就地画阵。
柔软的枝叶,扫过野草密布的地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却让欧执名魂魄撕痛缓解许多。
他如同浑身都有细密针扎,又像有麻醉镇痛。
意识昏昏沉沉之间,欧执名清晰的看到了自己。
十一岁的自己,身材瘦高,已经是手脚修长的少年。
然而,他不难想起,那时候的自己除了长得帅、演技好,性格并不讨喜。
冷漠寡情,沉默无言。
心中有万千暴戾、阴暗情绪无处宣泄。
唯独捧上剧本,饰演别人,才算在荧幕前拥有一丝生气。
欧执名的医生、家人都觉得他是心理疾病。
只有若沧一眼断定,恶鬼占鹊巢,拖拽了少年的理智,任他在失控边缘挣扎,越是在镜头前收放自如,越是与恶鬼执念融合。
那些复杂阴沉的恶劣残魂,不断侵蚀少年身躯。
若沧这边刚帮欧执名屏蔽了邪祟干扰,沉默的少年,就走到了不远处。
他白天画了法阵,这人就算恶鬼入魂,也会顺应安宁山脉呼唤,来到他的身边。
既然人来了,若沧绝不浪费时间。
他随手扔掉手上的树枝,小跑过去高举右手,直接一个腰肌横劈,毫不留情的把十一岁的欧执名砍入溪水,激得少年如梦初醒般痛苦挣扎!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若沧的小奶音,严肃正经的念诵起来。
跌入溪水的少年,扑腾得激烈,若沧视线凶狠毫不留情道:“尔等伏诛,速速退去,生于天地之先者,不容恶鬼横行!”
欧执名魂魄一震,彷如随着他的声音,分崩离析又聚拢凝实。
混沌之间,顿觉欣慰感慨。
原来……
原来!
小若沧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依附于十一岁少年身上的冤魂残念,要那些不明实体的邪祟退出躯壳!
冰冷溪水,少年仰头挣扎。
欧执名对年幼的自己升起同情,却又为若沧小小年纪慈悲善良感到欣喜。
还有空为自己掬起一捧伤心泪——
十一岁就被若沧收拾过了。
难怪以后自己都打不过他!
若沧一篇道经掐诀,驱散邪祟。
突然,少年随着湍急溪水,撞在了稍浅的碎石滩,终于可以站稳脚步撑起身躯,脱离溺水的窒息感。
他脱力的扶住湿滑的大岩石,咳出一滩黑水。
欧执名本以为那是血,然而那滩“血水”在月色下迅速凝结成片,漆黑深邃。
若沧的念诵骤然断了。
寂静山林刮起狂风,树叶颤抖声量骇人。
欧执名顿时升起担忧看向若沧,却见若沧呆立原地,出神盯着溪水中的少年。
——出什么事了!
比起自己的安危,欧执名更怕若沧出事。
片刻,他见若沧眉头紧皱,看了过来。
若沧稚嫩的声音低沉,视线难得严峻,“你要死了。”
这话不是诅咒、不是预言,而是对少年现状的阐述。
欧执名立刻回应。
——我死了没有关系,你千万……
“千万不要伤着自己”的话没说完,若沧竟然踏入冰凉溪水。
欧执名记得这水有多凉,暗藏了多少深处,整个灵魂顾不得渐渐涌上的痛楚,急切道。
——若沧!
“谁说没关系!”
小小的若沧,愤怒不已。
他踩在溪水里,盯紧伏在岩石上的少年,连续掐出好几个手诀。
他没有说话,欧执名却恍惚听到洪钟轰鸣。
整座安宁山脉法阵缓缓启动,在若沧身躯残存的灵气聚拢下,带起绵延无际的呼啸。
欧执名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感受到冰冷溪水,感受到魂魄撕裂,感受到耳畔繁杂纷扰数万年的吟诵呼唤,织成密闭的天罗地网,悬于一线之间。
太阴化生之蛇龟玄武,匍匐于浩渺大地。
魂魄复苏山林溪涧,极阴极阳二者分离。
与安宁山脉同心跳同脉搏的呼吸,摒除了漆黑污糟的恶念,留下了澄澈清明的善念,各归其体。
欧执名从浑浑噩噩之间,找回了遗落的记忆。
他记得湿透的自己,毫发无伤的被剧组找到,吓得剧组当夜就求香供果,祈祷山神勿怪。
他记得自己疲惫的走回道观,推开房门累得倒回床上,深夜发起高烧,惹得师父担忧无比。
他记得葬礼上见到的阴森晦气,还记得安宁山脉云雾缭绕。
他与若沧的灵魂割裂,再次融合,最终分离。
却也唤回了彼此交错的记忆。
魂魄从轻盈变得笨重。
一幕一幕掠过眼前的画面,连他年少失去父母经受的悲痛,都因若沧念诵经文的记忆,变得浅淡。
他见若沧身形消瘦,声音清冽,身穿紫色法袍,站在道场,为安宁镇失去父母的村民念诵《太上老君说报父母恩重经》。
一句“清斋烧香,行道礼拜,诵念转读此经,罪亦消灭,名报父母”,勾起他心底最深的痛。
连带着师兄曾在电话里轻描淡写的一句“清斋烧香,行道礼拜”,都变得刻骨铭心。
魂魄无一处不痛苦,又悲伤得难以自持。
若沧和杜先生满含担忧的对话,印入了欧执名脑海。
那句“这坠子光亮暗藏坎坷,苦主与欧先生血脉甚笃”,响彻耳畔。
他眼泪倏地落下来。
欧执名感受到眼泪,感受到眼角温柔的擦拭,还有僵硬的右手,被温暖手掌有力紧握的触觉。
沉睡了许久的欧执名,隐约朦胧的睁开眼睛。
入目便是若沧澄澈清明的眼睛。
他的若沧头发随意扎起,穿着一身浅色衣服,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欧执名。”
欧执名浑身僵硬酸痛,却克制不住的伸出手,狠狠扯过若沧,不管不顾抱着。
成年男子的体重,压在他心口,令他感受到真切的“踏实”。
室内安安静静,欧执名带着睡梦里浅浅哭泣的沉重呼吸和心跳,吸都与若沧紧密相贴。
等他充分感受到“活着”之后,才蹭着若沧的耳郭,声音沙哑干涩的说道:“我回来了。”
欧执名魂魄一离,就是整整三个月。
他被若沧扶着起来,都觉得自己是个废人,连走路都相当困难。
幸好,有若沧,欧执名无论走路、吃饭、换衣服都有人伺候。
哪怕是要求洗澡,若沧也能一个横抱把人顺利送进放满热水的浴缸。
欧执名:……
若沧太厉害了,欧执名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
他泡在热水里,精神困倦的趴在浴缸边沿,像小若沧看他一眼,一直盯着大若沧。
“怎么了?”若沧拿起浴花,给他搓背。
命脉流转之术完成,若沧魂魄完整,他们互不干扰,自然也没有了灵魂沟通的能力。
欧执名也再看不到若沧漂亮的浅白气运,夹杂漆黑污渍的模样。
然而,欧执名能够重回自己身躯,情绪雀跃高兴。
他嗓音沙哑道:“你小时候,就是这么看着我,根本不肯转眼。”
欧执名说话慢,还有长久没有发声的凝滞感。
可他偏要说:“那时候你是不是就看上我了?”
若沧的记忆完整,当然知道欧执名在说什么。
从他出生起,身边就有一个凝视着他的老色魂,要不是这缕魂魄气息干净令人舒适,恐怕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缕色鬼魂魄,斩得永世不得超生。
现在,欧执名是老大,若沧没办法跟他计较。
若沧拥有了三岁前的记忆,才发现误闯误入的欧执名,是多么的……可恶!
“对,看上你了。”他任劳任怨给欧执名擦身,“你这样的人,变成魂魄都要调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真是个混蛋。”
欧执名低哑无声的笑,“混蛋你还舍不得我死?”
“就算你是个该死的混蛋也不是你该死的理由。”
若沧拿着浴花搓得欧执名喉颈缩起来躲痒。
他刚要乘胜追击,故意挠欧执名怕痒的地方,立刻就被这人蓄意抓住,手往下伸。
“那就让该死的混蛋看看,小道长多大了?”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
若沧任他为所欲为,一个人洗澡洗得两个人湿透。
欧执名体力没恢复,做不了什么。
但是他检查工作做得心满意足,甚至幼稚的比了比大小。
后来他累得只能靠若沧伺候。
毕竟是躺了三个月的人,跟他平时健康时候截然不同。
病人的生活,就是洗完澡,继续躺着。
欧执名盖上被子,身体疲倦,却有太多话想说。
他问:“你是不是去安宁山招我的魂了?”
“嗯,师父说你残魂四散,应当是在山脉徘徊,我每周都会去山里找。”
“穿关度的道袍?”
若沧表情有一丝尴尬,暗藏了心思似的,淡淡“嗯”了一声。
他们虽然没有了心意相通的能力,但是魂魄归体,记忆互通,欧执名从小到大的记忆,成为了若沧找回的记忆。
自然也就记得,梦境里挥之不去的蓝袍道士,还有安宁山夜晚树林里时空交错的相遇。
安宁山脉灵气淡薄,可与若沧魂魄牵连,万千残魂汇聚之所,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虽然路途辛苦,但是若沧顺便也能帮助师父清理山中久未驱除的邪祟,也算是一场修行。
然而,欧执名本能察觉到若沧有所隐瞒。
他细细思索若沧坦荡单纯的一生,直白的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话一出,若沧表情的一丝尴尬,变为了非常尴尬。
他说:“因为你晕过去时间太长,我也要去安宁山脉寻你残魂,所以……”
“所以?”欧执名升起不祥的预感。
若沧露出一个单纯善良可爱无辜的笑容。
“所以我们对外宣布,我们在闭关准备《关度3》。”
欧执名的瞌睡瞬间醒了!
一觉醒来,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