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安, 男, 33岁, 娶妻李氏, 膝下一子一女。
相对于周家一家子人,周家管事宋平安非常不起眼。翻开周家下人的口供卷宗就会发现这位管事还有极为不错的人缘。
他不是周家的大管事,但比周家大管事更深受周屠户的信赖。很奇妙的是, 连周家的大管事与他交情都很好。对上, 他是周屠户信赖的军师幕僚;对下,他对丫鬟小厮周全照顾;对外,如黎东何家掌柜等人, 都认为此人可交, 是贴心的生意伙伴。
甚至, 在周家富贵时, 每年做的施粥舍米的善行,都是这位宋管事说服周屠户, 主动张罗起来的。
就是被拘捕的这些日子,劳中狱卒也对他另眼相待,没有欺压凌辱。
这样一个人,即便以杜长史的挑剔, 在第一次见到宋平安的时候,也得说这是一个非常容易获取旁人好感的人。
宋平安个头中等, 身量瘦削,相貌不算出众,但娃娃脸上那一双月牙笑眼, 让人一见便不禁心生亲切。
甚至不像三十几岁的人,杜长史想。
因为在审讯中,宋平安非常配合,所以虽入牢狱并未用刑。
他面容有些憔悴,精神还好。
宋平安不是重刑犯,手上只是戴了镣铐。因为一向配合,押送他的两个差人也并不粗暴,出了牢狱,一直向西,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刑部四司中专司刑讯的刑部司的刑房。刑房是背阴的一排小屋,即便白天看来,不知哪里传来的一两声惨嚎愈发让这排房门紧闭小屋充满一种诡异阴暗,神秘压抑的血腥感。
夏风温和,轻抚过院中那棵干枯死去的枣树,那像天空伸出的枯死的枝桠,像极了犯人无望的双手。
宋平安神色平淡,就在前两天,他的妻子儿女已被释放出狱。
他在周家只是二管事,自身并不涉及案情,相信释放出狱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直走到最后一间刑房门口,狱卒脚步未停,带着他一直向月亮门外走去。宋平安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却又很好的掩藏过去。
他低着头。
出了刑讯院落,是一处宽敞亮堂的院子。青砖漫地,房舍整齐中透出一股衙门独有的轩昂气势。
两位狱卒将送平安带至靠东的一间屋子。
一股极清幽馥郁香气袭来,习惯了地牢中的独特的潮湿的霉味血腥气以及混杂的说不出来的味道,宋平安几乎是贪婪的吸了一口龙涎香的香气。
是的,是龙涎香。
暗香浮动,应是残香。
宋平安的视线不禁落在屋角三足香几的兽头香炉上。
那是一尊造型优雅的青釉香炉,观其做工精致,釉色清润自然,便是以往在周家亦是不常见的。
“大人,宋平安带到。”狱卒的话打断宋平安的思路,亦令他警醒回神,屈膝躬腰跪了下去。
“镣铐去了无妨。”
待狱卒给宋平安取下镣铐,杜长使挥挥手,令狱卒与小厮一并退下。
杜长史问,“这尊香炉如何?”
宋平安便知自己刚刚不谨慎的举动,已经悉数落入这位大人眼中。
他温顺答道,“以往见过一尊相似的,大人这里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
“这香如何?”
“大人所用,自然是好香,上等龙涎。”
“说一说香谱。”
杜长史眸光光极具压力,宋平安额角沁出细汗,硬着头皮道,“小人以前为家主置办过香料,也只是粗浅了解一些,并不能分别香谱。”
杜长史铮的一声冷笑。
宋平安心下一颤,顿知自己露了马脚。从这位大人第一句问他香炉来看,他进屋后,一举一动无不被这位大人看入眼内。
这是位心细如发的大人。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而他刚刚那话便是最大的破绽。
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
龙涎的作用是激发其他香的香气,所以龙涎香多用于荷香。
当年周家骤富,周老爷特意花巨款买了一斤龙涎香在家中熏香,那味道简直一言难尽,在很长的时间内成为旁人耻笑周家的谈资。
如今这位大人,端看这件青釉香炉,便知出身不凡。
他刚刚说这香乃上等龙涎,是说残香犹有这种清绝气息,必然有一位龙涎香在里面,不然断不能合出如此好香。
他既然能确定有一味龙涎在里面,又怎能说不通香谱?
在这样的寂静中,沙漏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窗外传来细细的风声。
更为巨大的是宋平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如同一副破败的风箱,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心,乱了。
“说一说香谱。”杜长史喜怒不变的盯着宋平安额角细密汗珠。
宋平安极力平复着心情,是真的安逸太久了吗?这样的破绽,这样的不谨慎,在他的人生中唯有这一次。
在这一次,就足以要命!
宋平安甚至需要运起功法来让自己镇定,杜长史的手轻轻放在宋平安头顶的百会穴上。
宋平安登时僵硬成一根木头,他竟未曾发现这位大人何时到他身旁!
冷汗顺着鬓角滴落,刑部是文官衙门,这难道不是一位文官!
“我七岁拜入少林门下,外门弟子中我排前三。”杜长史声音冷若玄冰,“香谱。”
宋平安肩头垂落,散了功法,硬着头皮,“沉香,紫檀,甘松,脑麝。”
虽知不可能,但他现在只能祈祷这位大人只是想找一位熟识香谱的犯人了。
宽大的石榴红扬起轻拂过,更加浓郁的香气飘散开来,宋平安听到头顶一句,“继续!”
宋平安集中精神,轻轻抽动鼻息,细微分辨,“白蜜,蔷薇水,苏合油。”
“你这样的人物竟然在周家为奴。”杜长史的手自宋平安的头顶移开,翻着手里的账簿,“字倒是写的一般。”
“为什么会把玉石生意介绍给何家和黎家?”杜长史问。
宋平安心绪依旧纷乱,按着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说道,“有一回听老爷说想做玉石买卖,我出去打听了生意较大的几家金玉铺子。凡在帝都都有铺子的,大都有些背景来历。小人打听着,金玉轩是黎家的背景,何家老太太是太后娘娘的妹妹,他们两家背景够硬,就选的他们。”
“你不是帝都人,与周家既不沾亲也不带顾,是怎么进的周家?”
“老家饥荒,我逃难来的帝都,凑巧救了小少爷,周老爷赏我口饭吃,让我留了下来。”
“老家何处?父母姓名为何?家族都有什么人?”
两人一问一答,极其迅速。
杜长史鼓掌,“很流利。”
宋平安温顺而静默的跪着,他半低着头,从杜长史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抿起的唇角,清晰的有些锋利。
“你是个不想死的聪明人,要怎么做,心里有数。”宋平安以为杜长史会继续审问,结果杜长史只是扬起声音,吩咐一声,“来人,带他下去。”
狱卒进来重新给宋平安带上镣铐,宋平安出门时,一直低垂的头忽然抬起,向后一瞥间,看到一张极其年轻俊俏的脸。
四目交汇时,杜长史对宋平安微微一笑。
宋平安却是浑身寒毛倒立,不及多想,已被带出门去。
杜长史握着手里的账簿,轻轻敲击着掌心。
按理宋平安这样的密谍,不应该出现这样明显的错漏。
毕竟,哪怕宋平安在气味分辨上有出众天资,但能把人训练到仅凭香气便能分辨便能分辨香谱的程度,绝对要投入巨大成本的。
这绝不是一位普通的密谍。
可如何会这样不谨慎。
仅在他面前送平安,今天就犯下了起码两个致命破绽。
一是香谱之事。
二是内息功法。不懂武功的人可能看不出,但杜长史恰好文武双修。宋平安一有动作,杜长史立刻察觉。
而杜长使将手放到宋平安头顶之时,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宋平安若只求速死,当时便该立刻反抗,那样或劫持杜长史求得一线生机,或为杜长史所杀,对于被发现的密谍,速死亦是一种福气。
杜长史由此判断,他怕死,或者说他更想活。
可是,稍微出众的密谍都不应该发生这样轻率的错误。
若说宋平安只是寻常密谍,宋平安在周家所作所为,即便杜长史都要给他叫一声好。
宋平安深受周屠户看重,周家既任运粮使,又有玉石走私生意,但此人手脚干净的不可思议,周家那些掉脑袋的事儿,竟然跟他关系不大!
杜长史是能找到的宋平安与周家犯罪最紧密的一点联系就是,黎家何家合伙玉石生意,都是宋平安张罗的。
如果不是这么一点儿马脚,玉石案结案时,宋平安肯定能平安出狱。
宋平安,这个名字取得好。
除了口供,他或者可以在宋平安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杜长史决定要见一见宋平安的妻子儿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