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9年深秋]
[芝加哥]
西港码头已经废弃许多年了,因为位置很偏,一贯没什么人,李然选择在这儿交货的原因很简单——够偏!
这晚是初七,月亮一刀儿挂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衬着夜色很暗,连平日里叫得分外欢的乌鸦都销声了,深秋腊月的,寒气逼人,有些慎人,黄毛在原地来回转悠,偶尔有月光扫过,照到他脸上,瞧着有些贼眉鼠眼的焦虑和恐慌。
“又不是第一回了,怎么还像个女人似的不安神?!”
李然压低了声音暗自骂他一句“没出息”,脸上是一片怒其不争的神色。
“老……老大……您……您别生气啊……我……我这不是冷嘛……”
黄毛滴溜着双眼,一脸讨好地朝他讪笑,冻得都有些结巴了。
“对了老大,你真准备、准备明年五一跟清姐领证啊?”
黄毛凑过去,一脸讪笑地问,李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对方神色一黯,继续没皮没脸地笑着问他:“老大,那我以后还能跟着你混么?”
“别废话了,给我盯紧点!干完这一单,咱们就收手了,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六子脸上一黯,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这么静静地熬了二十多分钟,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越走越近,踢踢踏踏的皮鞋跟踏在空旷的水泥路上,居然还有回声。
两人心中一叫:终于来了!
“我来了,出来吧。”
来人把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嘶哑,咬字很清晰,一听就是在道上混了许多年的,李然朝六子使了个眼色,六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拿着枪隐到柱子后面,继而就见李然从暗处走出去,手里拽着一个中号的黑皮袋子,里面是这次要交易的货。
“东西带来了?”
接上了头,那人也不磨蹭,直接开了口,声音低沉,是故意压低了的。
“带了!老规矩,先验货!”
“呵呵,你小子倒挺规矩!既然要验货,公平起见,那就都验一下吧。毕竟这么大的数目,出了问题谁都不好过。”
男人的脸隐在夹克的连衣帽里,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更何况还背着光。
“也好!”
李然点了点头,将黑皮袋子拉开一个小角,从里面抠出一包白色粉末,朝对方扔了过去,再接过对方扔过来的一叠东西,拿在手里捏了一捏,觉得手感有异,男人顺势接过他扔过去的□□袋子,在上面戳了个洞,用手指粘了一些,凑到鼻端闻了一闻,微微点了点头。
“如何?”
“不错,货挺正,你小子有两手。”
“那好,老规矩,钱货两清。”
男人点了点头,说道:“真不准备再干下去了?”
“恩!”
“啧啧,放着这么好的生意不做,你小子还真与众不同!”
“多谢鼠哥夸奖!”
男人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黑皮袋子扔了过去,再顺手接过李然扔过去的那个黑袋子,转身欲走。
电光火石间,一柄污黑冰冷的枪管顶上了男人的太阳穴,原来是一直躲在后面没有出声的六子潜了上来。
“别动!”
对方动作一顿,因为是背对着李然,所以脸上的表情看不见。
“这是要做什么?”
李然低头,将黑皮袋子扔在地上,沉声说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鼠哥?”
老鼠耸了耸肩,脸上是不可一世的桀骜和不逊:“小子,做人不要太死脑筋,难道没人教过你?”
“呵!今天可是你先摆了我一道,还反过来教训我?看在咱们往日有过交情的份上,要钱还是要命,自己选一个吧,鼠哥?”
李然问得漫不经心,脸上挂着他招牌的二分笑,可惜他脸色太白,月色又暗,瞧着有些像鬼,男人也不恼,嘴角往上一扯,只是背着光的脸被帽子遮着,看不清楚,否则李然也不会失了警觉,更不会一命呜呼,当然这是后话。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好意思,我这人从小就对钱很感兴趣,真钞还是□□,三岁就能分辨了。”
“呵呵,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一手,看来是我低估你了。”
“别废话了,看在往日的交情上,你把货留下,我不跟你计较。”
“小子,做人不要总这么傲!我老鼠在这条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金灿灿的金牙,神色间一派从容,李然皱了皱眉,正想去喊六子,未曾想胸口一痛,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伸手一摸,居然满手是血,再抬头去看,见六子正满脸是泪地举枪对着他,枪管还在冒着热气,那小子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惜他耳朵里一阵阵地轰鸣,听不清楚。
身体被抱了起来,耳朵里只剩下热血涌动的声音,眼前依稀就是六子哭得肝肠寸断的脸,嘴巴还在一直动个不停,死亡的气息已经近在眼前,他想着快到年关了,该寄钱给他妈看病,妹妹还在上初中,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曲清也在等着他的聘礼。
可是没了他,她们以后该怎么办?
公元2009年十一月十二日,光棍节的第二天,这个张狂又率性的男人,彻底地离开了人世,享年二十七岁,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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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烨朝二十五年深秋]
[凤宫]
他是被一阵哭声惊醒的,一瞬间几乎有些觉得可笑,那一枪正对着心脏,如果这样都能救活,还真得佩服本国医学的发达程度。
他费力地睁开眼,等视线逐渐清晰,扫了眼四周,心中越发疑惑:他这是活着,还是死了?
胸口明显还有些痛,眼前黑压压地跪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穿得过于古朴了,跟这屋子倒挺相配。
“醒啦!醒啦!皇后、皇后殿下醒啦!”
这一叫实在不妙,连着两声“皇后”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惊悚,而六子的脸活生生就在眼前,顿时令他又惊又恨,一口气哽在胸口,硬是没缓过来,硬挺挺地厥了过去。
这一睡又过去了一宿,翌日,他是被宫人的脚步声给惊醒的。
自从混了黑道,他就对周围的一举一动分外敏感,毕竟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人,难不成还能天天跟大爷似地躺着享福不成?
“殿下,您醒了呀?需要梳洗吗?”
他眉眼一拧,侧脸去看,是六子不错,虽然衣着打扮跟记忆中的不大一样。
“叛徒!我杀了你!”
他一面咬牙切齿地怒骂,一面伸出一手掐上对方的脖子,死命地掐着,手劲一点不小。
“殿……殿下……饶……饶命……啊……”
小内侍还没来得及反应,脖子已经被这位殿下给牢牢掐住了,只片刻的功夫,脸色已是由白转青,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出于求生本能,一个劲地呼气吸气,眼看着就要双眼一翻挺过去,李然暗叫一声不好,一个晃神,双手一软,跌回了榻上。
内间顿时一片混乱,几个在外间贴身候命的宫人听见声响,掀帘冲了进来,一瞧屋内的情形,脸上皆是一惊。
好在她们都还算训练有素,稍作停顿便麻利地冲了上去,又是顺气,又是喂药,好一番忙乎,只留下那内侍一个劲地在床脚处凄凄哀哀地哭泣,而李然则昏沉着躺在床上,暗自发誓非得宰了那个白眼狼!
这一昏倒也没多久,很快就醒了。
迷迷糊糊间,有一人拿着毛巾正在替他擦脸,说是擦脸,其实也不完全是,算是活血,他活到这个年纪,还从未被人这么亲昵地照顾过,是以有些别扭,不过确实舒服之极。
“谢天谢地!您终于醒了,真是吓死老奴了!”
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他一脸戒备地抬眼望过去,见眼前坐着一个年届五十的老人,瞧着比他妈年长些。
“殿下,下人们都被老奴调到殿外去了,留下的都是咱们南璃带来的几个丫头和内侍,您无须担心,今日这事我也吩咐了他们不得外传,但恐怕不好瞒,还得从长计议,日后有人问起也好有个交代。”
“你是谁?”
他一面问,一面一脸戒备地直直望着对方,老人脸上一个慌乱的表情一闪而逝,想起之前御医说过:“皇后殿下落水的时候脑袋磕到了,恐怕会有失忆的危险。”
这么想着,老眼中已经含了泪,眼中除了心疼还是心疼,被她如此瞧着,李然顿时就有些懵了。
“忘了也好,总好过想起来遭罪!老奴是您从南琉带来的随侍嬷嬷,从小就在太子宫里伺候您了,您出生那会,还是老奴接生的呢!”
这话一说,立马引得他心中警钟大鸣!
忘了也好,什么意思?
其实还能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因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张酷似六子的脸,凭他往日的警觉,怎么会忽略四周的异样?
“殿下不用害怕,老奴伺候您几十年了,您不必如此防备。”
老人安抚地拍了拍锦被的一角,指着站在床边低头看地的小子,笑着说道:“他是娘娘当年替您找的内侍小六子,也是从咱们南琉跟过来的,是个贴心的孩子。”
李然一听,直直朝那小子望过去,眼底掩藏不住都是杀意。
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少顷,又有三个小宫女依次走上前来,矮身朝他福了福,满脸讨喜地说道:“奴婢琉璃、奴婢月华、奴婢巧馨,参见殿下。”
李然抬眼去看,见为首那个叫琉璃的丫头长得很是标志,眉眼弯弯,眼若流星,眼珠子转得顺溜,一副聪明水灵的样子,而那名叫月华的丫头看起来稍稍年长些,脸部线条极为硬朗,有些女生男相,搁现在剪个中短发,估计又是个春哥那样的。
只不过时下现代人的品位奇怪,男人往女人那块长,女人往男人那块装,美其名曰——中性美。
最矮的那个名叫巧馨的丫头眉眼长得最美,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水灵劲,素净之极。
李然的视线在三人身上一扫,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以前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混,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固定的女朋友一个没有,街坊邻居虽然好心介绍过几个,但是他觉得没必要害人家姑娘家一生,所以就一直单身了。
为了这事,六子当年也曾经不止一次地说笑过,然后就被他拍得满头包,后来遇上曲清,总算是有过一段像样的感情。
他这人其实在感情上多少有些洁癖,能让他上心的人,除了妈妈和妹妹,也就六子和曲清了,三个女人算是他的家人,自然不必说,六子是他的兄弟,彼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更是比亲兄弟还亲。
结果,他却死在那个家伙手里了。
一想起这事,他就觉得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恨得颤抖!
这么多年,就算养一条白眼狼,也总该懂得知恩图报了!
他甚至到死都不明白,那个自己罩了这么多年的兄弟,怎么会背叛他?是哪里亏待他了吗?
“殿下,可有哪里不舒服?”
或许是李然脸上的表情太过纠结,那老妇人也皱了眉头,伸手要探他的额头,一脸的担忧。
“没事!”
他下意识侧了脸,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老人也不觉得他失礼,眼神里依旧是一片亲切慈爱,如此一来,反倒让他觉得刚才那动作实在有些伤人,暗忖自己居然会因为“一朝被蛇咬”而“十年怕锦绳”,如今连个老人都这么防范?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对于眼下的情况,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但也大概知道自己应该是借尸还魂了。
他抬头去看,那个长得跟六子很是相像的小子正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他一望过去,那小子就低了头,活像个小媳妇。
其实他刚才已经仔细打量过了,眼前这小子跟六子虽然长得没差,但看久了还是会发现两人不大一样。
六子那小子跟着他混了这么多年,到底也是学了几分他那种狂劲了,眼前这家伙,怎么看怎么孬。
看着这个小六子,他的思绪下意识就回到了从前,想起那些年他一个人在外面混的时候,什么样的日子都有过?
随便在大街上找块干净的地方躺下就能睡着,人家吃剩下的饭,也能当什么好东西似的吃得很香。
“卖粉”之后日子倒是过得好了许多,张狂的时候整日里呼朋唤友,没日没夜地厮混,落魄的时候被二十几个人抄着家伙追杀逃命的经历也有,被砍个十几刀扛扛也就过去了,没钱看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事后想一想,连自己都觉得后怕,怎么就能安安稳稳地活过来了呢?
“殿下可是头痛?需要宣太医来瞧瞧吗?”
见李然皱着眉头半天不吭声,那老妇人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一边说着,作势要让其中一个丫头去宣太医,李然回过神来,抬手示意他们没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既然大家都在,那就说说这次的事吧,以后有人问起来,我也好知道怎么应付。”
众人听了,皆赞同地点了点头,李然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经过那个垂首而立的小子时,眼中凶光毕露。
老妇人盯着他瞧了片刻,轻声一叹,率先开了口:“说起来,咱们随殿下来北烨也已经快六年了。前日,德王殿下跟陛下递了封请示书,想乘着今年的家宴,凑请陛下恩准殿下回南琉一聚。”
“陛下原本是同意的,后来不知哪里传出消息,说厉将军也受了邀请,陛下得了消息,便驳回了那封请示书。”
“为此,前日里您漏夜去求陛下,而回来的路上竟、竟失足掉进了邀月池里,好在小六子懂点水性,这才保住了殿下的性命,否则老奴又如何、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后娘娘呢?”
老嬷嬷一边说着,一边隐隐啜泣起来,其余四个人见她哭了,也跟着红了眼眶。
李然一面听她说来,心里就盘算开了。
他这身子居然是个太子,如今还成了北烨的皇后,而老人家提到南琉的时候,口口声声都是德王殿下,却提都不提南琉皇帝,看来南琉如今主政的应该是这个德王。
可是这北烨、南琉又是哪一朝?
更头痛的是,北烨的皇帝为什么会找一个男人当皇后?
因为爱吗?bullshit!
他出了这么大的事,那边应该不至于连个风声都没收到,结果人家连脸都没露一个,说爱就是胡扯了。
政治联姻?
这倒说得过去,毕竟这本尊可是南琉的太子,但是娶一个属国的太子为后,这个北烨皇帝的口味是不是也太重了点?而他又为什么会借尸还魂到这个人身上?原来的魂魄去了哪里?他能在这个身体里面呆多久?
此时此刻,他心中有太多疑问,脑中更是千回百转,心思复杂不足为外人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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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内院]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沉重的巴掌声在殿内回响。
殿中央的高椅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她身着宫装,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在脚下的人,在那个内侍脸上,一个五指的掌印清晰可见。
“本宫把这事交给你,是相信你的能耐,结果呢?你给本宫捅了一个这么大的篓子,你说该怎么办?”
内侍脸上一慌,拽着女人的衣摆,哭着说道:“娘娘……求您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奴才……奴才用项上人头保证……保证下次再不失手……求求您了娘娘……只要一次机会……一次机会就好……”
女人听了,嘴角扯出一个阴狠的笑容,挑眉问道:“保证?你上次不也是这么跟本宫保证的,结果呢?”
她的声音极轻极柔,仿佛一个无知少女,那内侍听了竟然浑身一颤,手抖得几乎有些失常。
“娘娘……求求您……念在……念在奴才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饶……饶奴才一条……一条狗命……奴才定然会……定然会做牛做马……报……报答您……”
女人听他如此说来,脆声一笑,蔻丹五指拍了拍那内侍拽着她衣摆的手,温笑着说道:“本宫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你既然有心立功,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只不过这次的事若是不幸被查了出来,你该知道怎么办,是不是?”
“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奴才晓得!纵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打死奴才也绝不会供出娘娘!娘娘放心,奴才的命是娘娘给的,绝不会做出对娘娘不利之事!奴才发誓!若有违此誓,当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算了,誓就不必起了,你一片忠心,又是本宫的近侍,本宫哪里会不明白?瞧你,满头是汗的,这碗参汤本宫一个人也喝不完,赏给你吧。”
内侍一听,一脸感激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又受宠若惊地接过女人手里的碗,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一口气将这碗汤喝了个底朝天。
女人在一旁瞧着,见那碗汤很快就见了底,脸上的笑越发明丽,眼底一丝可惜的神色一闪而逝。
不消一会,那人便痛得往后一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断了气,死的时候脸如青灰,嘴角带血,两眼圆睁,眼眶欲裂,显然死不瞑目。
女人走过去,体贴地替他合上双眼,轻声说道:“只有死人才真的不会出卖本宫,你且好好去吧,念在你服侍本宫一场的份上,本宫会替你好好照顾家人的。”
殿内烛火明灭,将她婀娜多姿的身影照得如同鬼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