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怡今日坐的是两人肩扛的软轿,形状类似两边穿了杆子的大师椅,左右用纱围起,背后有靠背,前面是敞开的,轿子的空间也不大,只有一个侍书陪着她坐着。
见她要摔出去,跟她同乘一轿的侍书反应最快,见一把拉不住她,抱着吴怡一起扑了出去,在轿外押轿的红袖也扑倒在了地上,有这两个人给吴怡做垫背,吴怡只是受了惊吓,手上擦破了一点油皮。
抬轿的婆子被摔的也不轻,都知道自己闯了祸,都跪了下来磕头不断,侍书爬了起来,扶起了吴怡,“呀,侍书你的胳膊。”吴怡拉着侍书的手看,侍书的衣服已经破了,胳膊下垂的角度极不自然,“别磕头了。快去找大夫。”
这个该死的主仆制度——
红袖也起来了,她也摔得不轻,但是因为是从平地扑倒在地的上,要比侍书强一些,只是吴怡大半个身子是砸在她身上的,红袖也有些发晕。
“给姑娘请安,给姑娘请安!”
除了去报信的婆子之外,别的人都围在她们三个身边,吴怡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祸首,是一只极精神的虎皮鹦鹉,此时它正站在倒下的轿子一侧,歪头看着她们这一群乱哄哄的人。
“你这该死的扁毛畜牲,早就应该把你——”那些婆子都是刘府的人,自然都认得这只鹦鹉,不由得都有些怒火中烧。
“算了,只不过是只鸟,好生抓了送给它的主人就是了。”吴怡皱了皱眉,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些下仆这么说这只鹦鹉,它的主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在刘家有脸面的人。
只不过是一桩意外罢了。
婆子们簇拥着吴怡主仆到了附近的一间空屋,摔倒的婆子也是一瘸一拐的,没过多大一会儿刘氏就赶来了,搂着吴怡心肝儿啊的叫个不停,从头发丝一直检查到吴怡的脚后跟,秦普家的和一众仆人也是一脸愤愤的看着刘家抬轿子的婆子。
吴怡觉得古人实在是太过夸张,她小的时候淘气受得伤多了——
“你们是怎么伺侯的?怎么让姑娘从轿子里摔了?”刘氏不说刘家的人,只是跟侍书跟红袖说话,见她们俩个都灰头土脸的,身上也都有伤,脸色这才好了点,“怎么就你们俩个跟着?别的人呢?”
“我为了跟锦表姐多说几句体己话,特意只带她们俩个的。”
“你啊,太不谨慎了,谁家的姑娘不是一步出八步迈的,你如此不小心该有些灾。”刘氏检查完了,看着吴仪渗与血丝的手掌难受不己,“请大夫了吗?”
“已经打发人去请了。”刚才那些婆子中的一个说道。
“也不必兴师动众的,怡丫头既然就没有,这事就不必告诉老太太了。”刘氏扫了一眼这些人,心中暗暗摇头,刘家远离京城,表面上家风严谨依旧,却因为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不管事,嫂子们的各怀心思露出败像,像是今天的事,若是二十年前绝对不会发生,来了只鹦鹉就惊得她们敢摔姑娘,若是来了恶人怎么办?一个个扔了姑娘自己跑?
这还是在大宅呢,真不敢想别的族人家里是什么样。
“那鹦鹉可抓到了?”刘氏问道。
“禀姑奶奶,那鹦鹉是林姑娘养的,素来调皮,不知道在哪里学的把戏,竟然自己解脚环开鸟笼,林姑娘也不管它,由着它乱飞,如今闯了祸,必是飞回自己的窝了。”
“林姑娘?”刘氏有些糊涂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二哥家的儿子,娶的妻子就是姓林的,“可是二房的亲戚?”
“正是二房安大奶奶的妹妹,因为父母都过逝了,客居于此。”
吴怡心想,果然是尴尬人啊,只是这尴尬人偏养了个过于伶俐的鸟,实在是不智的很,也许因为这个姑娘姓林,跟林妹妹一样是寄人篱下,处境却比林妹妹还要差,林妹妹是正经的外孙女,在外祖家是贵客,这位林姑娘却是父母双亡投靠姐夫跟姐姐,姐姐本身就是孙子媳妇,要伺侯两重的婆婆,又有了一下她——
“既是亲戚家的鹦鹉这一篇也就揭过吧。”刘氏自然也想到了这位林姑娘尴尬的身份,只是暗暗觉得这位林姑娘不自重,明明是寄居之身,还不肯管束好自己的鸟,若是真的是管不了的,不如送人或卖掉,留着就是惹祸,今天冲撞了自己的怡丫头,他日冲撞了老太太可怎么好?不光是她,她姐姐都没好果子吃。
刘家回了乡,刘老太爷不想再跟权贵结亲,也不肯跟商贾为伍,孙子媳妇们多数是山东的本地望族,林家在山东也是有名的望族,为何她一个孤女要寄居于刘家呢?
刘氏带了吴怡回了自己客居的院子,又找了大夫给吴怡看过,吴怡乖乖的让大夫给自己看了手脚,确实没有伤到筋骨,“太太,您让大夫给侍书跟红袖看看吧,今日幸亏她们忠心我才没有受伤。”
“嗯,那两个丫环还算忠心,让大夫给她们看看,再一人赏她们一个金裸子压惊。”回了自己的院子,刘氏表情舒展多了,“以后你可不准带那么少的人就四处乱走了。”
“是。”她上一世住宿舍楼,头一年整个楼层只有一个厕所,半夜上厕所她都没有找人陪过,如今却是出个门标配就是四个人——
吴怡心想那些戏文里小姐跟书生一见钟情的戏码也太过没谱了——小姐哪有空间跟自由谈那场乱爱啊。
母女俩个正在说话,吴承业从外面跑了进来,“妹妹,妹妹!”
刘氏瞪了他一眼,“君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退出去!”
吴承业赶紧停下了动作,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守门的丫环报了一声,“四爷来了。”
“请。”
丫环打了帘子,吴承业这才“从容”的走了进来,“给母亲请安。”
吴承业进来的时候吴怡赶紧站了起来,立在一旁。
吴承业给刘氏施完了礼,吴怡这才坐下,“给四爷看坐。”
吴承业这才坐下了,“儿子听说妹妹摔伤了,特来看望。”吴承业退出去之前已经看见吴怡好好的坐在那里了,心放下了大半,可是脸上还是有掩不住的关心。
“你妹妹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喝些压惊汤就没事了。”刘氏说道,“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回太太的话,儿子是从闵文表兄那边来的,闵文表兄新得了一块田黄石,约我去玩赏。”
“田黄虽然是制印的上品,但终究是玩物,且不可玩物丧志才是。”
刘氏语气一严肃起来,吴承业和吴怡都站了起来,肃首听训戒,“是。”两个人齐声答道。
刘氏见他们礼数很周全,不由得点头微笑。
秦普家的亲自送来了压惊汤,刘氏亲自喂吴怡喝了,又让人带她到自己屋子里的暖阁里睡觉。
压惊汤估计有镇定安神的成份,吴怡本来没怎么困,喝了药之后就觉得上下眼皮之打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黑了,她隐约看见床边的绣敦上坐了个人,“红袖,水。”她现在已经习惯睡醒旁边的有人了。
只见那个人起了身,摸索着到了桌子旁,一路上让凳子绊了两回,“红袖怎么不点灯啊。”
吴怡正说着呢,红袖推了门手里拿着蜡烛走了进来,红袖在这里,那个人是——
吴怡这才借着灯光看清那人,那是一个穿了一身雪青色素面衣裙,头上只挽了个矮髻,插了个素面珠钗做姑娘打扮的陌生女子,有道是灯下看美人,在烛光摇曳昏暗的光芒下,那姑娘的皮肤竟然是透明的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脸瘦瘦的没有什么肉,嘴唇颜色略淡,眉毛修得细细弯弯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你是——”
“我姓林。”
她们一问一答之间,红袖已经点燃了屋里所有的蜡火,又倒了一杯温茶给吴怡,吴怡半夜不爱喝热茶,只爱喝温的,图的是解渴,牛饮罢了,晚上她房里从不放好茶,都是中等的花茶。
吴怡在这个姑娘的目光之下,竟然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样把茶当水喝,慢慢的小口喝着茶。
“那闯祸的鹦鹉是我的,我已经把它的翅膀剪了,表姑娘若是还不解气,我就把它送给您任您处置。”
“你那鹦鹉本是灵禽,你何苦剪它的羽翼?”让鸟儿不飞无非是几种手法,大多数都是剪了最长的几根羽毛,让鸟儿无法振翅。
“闯祸的灵禽罢了,我已经向姑奶奶赔了不是,在这里再向妹妹赔不是。”那林姑娘说完之后深深的福了一福,“我已经跟姑奶奶说过了,妹妹伤好之前我为奴为婢伺侯姑娘赔罪。”这位林姑娘话说的软,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的,举手投足皆是大家气度,只是脊梁硬的过份,一副想赔不是又怕因此被人看不起状。
这是一个自卑又自傲的人,用自傲掩饰着自己的自卑,这位林姑娘大约就是那种除了尊严之外什么也不剩的人了吧。
吴怡心里暗了一声,“我没什么事,本来也未曾受伤,倒是我的丫环们伤的不轻,此事本就是意外,你日后好生看管自己的鸟儿就是了。”
那林姑娘尴尬的红了脸,她估计也没想到吴怡会这么大度不计较,“我——”
“你我都是刘家的亲戚,论起来也都不远,我们要多亲多近才是,之前无缘拜见姐姐,今日也算是鹦鹉牵的线,你我既是认识了,就要多来多往的好。”
两个人正在说话时,外面就有一个陌生的小丫环探头探脑的,红袖有些嫌恶的瞪了她一眼,她这才退了回去。
“外面的可是姐姐的丫环?为何不进来?”
“粗鄙之人,不敢污妹妹的眼。”
“能在姐姐面前伺侯的必是精细人,让她进来说话吧。”
此林妹妹非彼林妹妹,看起来虽瘦瘦的,一副娇弱的样子,说起话来却是硬气的,吴怡与她交谈过才知道她也没有林妹妹的才华,只是读了女四书罢了,林家规矩大,女孩子不准学别的书,只是读女四书识了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我原也有个弟弟,只是十岁时得了时疫没了,爹娘去后家中无有男丁,族里收回了田地跟宅子,若不是姐夫去得及时,怕是连我娘留给我的嫁妆也要被他们收了去替我保管,姐姐不放心我住在族人家,就求了二太太和老太太让我寄居于刘府。”
“姐姐今年多大了?”吴怡有些判断不清古人的年龄,这位林姑娘看起来年轻,眼神却沧桑成熟,比刘锦的还要成熟的多。
“十五了。”
十五岁——以她的年龄早应该定亲了,以她的情形也早就应该被婆家接走了,吴怡却不好深问。
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话,林姑娘见吴怡脸上又有了疲色,赶紧告辞而去。
她走之后红袖提供了不少关于她的补充资料。
“这位林姑娘命苦得很,不光弟弟早夭,爹娘因为伤心独子离世双双去世,未婚夫在她十三那年骑马摔断了腿,婆家嫌她八字硬,是天煞孤星命,硬是退了亲,如今在刘家也尴尬人,老太爷老太太嘴上说是不信那些命运之事,对她也是敬而远之,下人们中间传说着二太太很不喜欢她,连她姐姐都跟着吃瓜落,没少被二太太穿小鞋,话说这事也奇,那鹦鹉算上这回偷跑了三回,每次都是层层加锁的,可是偏偏就是能飞出来,只是从没有伤到过人,都是在外面飞一会儿就回去了,她这才大意了。”
吴怡摇头,寄人篱下,哪里能有一丝的大意啊,自己这一摔,怕是她跟她姐姐的日子又要难过上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