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之后, 曹淳没有成为状元, 却被钦点为探花,沈思齐的排名向前升了一些,排到二甲第三十名, 别人也只是排名略有变动而已。
吴家又开始了大摆宴席,吴老太爷拈着胡须, 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女孩子们在花厅摆完宴, 上了果子点心和茶水, 坐在一起轻松的聊天,刘氏坐在首席,吴家的两个媳妇欧阳氏和关氏陪在她的左右。
关氏一身寡居之人的青白色, 整个人淡得像是茶, 浑身上下发散出一股淡然无所求的味道,欧阳氏则是大红的百子衣配了水银红的裙子, 头戴五凤朝阳钗, 红火的像是一团烈火一样。
刘氏穿着雪青色的绉绸袄子,领口绣口都绣着大红的石榴花,她现在是完全修练成仙的样子,说话做事都淡淡的,轻声细语的, 却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
吴怡今天穿了杏黄半臂,雪白掐了二寸浅金边的里衣,浅金的月华裙, 一如往常般的端庄,只不过跟在她身边不停说话穿了桃红色衫子的九妹吴玫颇有些想要破坏她形象的企图。
“五姐,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没什么可讲的了。”
“上次美人鱼的故事明明没讲完。”
“已经讲完了。”美人鱼的结尾实在不适合小女孩听,真不明白这么悲惨的故事怎么会是童话。
“后来王子娶了邻国的公主,小美人鱼被抛弃了,在王子在邻国迎娶完公主,坐船回国时,小美人鱼的姐姐找到了快要死掉的小美人鱼,给了她一把刀子,告诉她说只要杀了王子她就不用死了。”吴柔出人意料的接着讲起了这个故事,她看向吴怡时有一抹淡淡的笑,今天的吴柔穿了件白底绣团粉绣球花的长袄,雪白的百褶裙,清新中带着喜气,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朝气蓬勃。
“后来呢?小美人鱼杀了王子了吗?”吴玫瞪大了眼睛,不光是她,吴家的女孩子们连带刘氏和两位少奶奶,都被这个诡异的故事给吸引了。
“没有。”吴怡接着讲了下去,“她下不了手,于是她变成了海上的泡沫,知道了这件事的海王震怒了,他发动最凶猛的海浪倾覆了王子的船,淹没了两个国家,为了平熄海王的怒火,天帝把小美人鱼变成了天使。”
“又是死啊又是活啊的,这么可怕的故事老五、老七,你们哪里听来的?”刘氏说道。
“书里看来的。”吴怡说道。
“我跟五姐看得是同一本书。”吴柔笑道。
“这里面最无辜的就是公主了,她也不知道王子跟小美人鱼之前的事,结果却也要搭上性命。”欧阳氏说道。
“就是,小美人鱼若是想要嫁王子,大可以求父母准许啊。”吴佳说道。
“小美人鱼是仙女,仙女是不能嫁凡人的。”吴玫说道,“不过那王子有什么好啊,落水还要小美人鱼救,结果好好的仙女却为了他死了。”
“我还是乐意听牛郎织女。”吴馨说道,“不过小美人鱼为什么没有杀王子?”
“因为杀他……可能比杀她自己更让她难过吧。”吴柔幽幽说道,之前她一直觉得小美人鱼应该杀了王子,让自己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小美人鱼为什么没有杀王子。
吴怡看了她一眼,这个时刻,吴怡真的看见了吴柔身上被爱情跟幸福包围的女人特有的光耀。
“对了,太太。”欧阳氏像是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之前在咱们家给承业做伴读的曹淳,太太可知他如何了?”
“只听说是中了探花,他还特意带了礼物来看我和你父亲。”刘氏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品着。
“我可是听说他跟今科的主考官冯大人的嫡长女订亲了,冯大人为了避嫌,特意奏请圣上不点他的状元呢。”欧阳氏的话一出口,原本在嗑着瓜子的吴柔,忽然捂住胸口,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寒风冻到一样发起抖来,贝叶扶住了吴柔。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吴柔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但还是强自镇定的问欧阳氏,“大嫂,您说曹淳跟谁订了亲?”
“冯家大排行行四的冯姑娘……今科主考官冯大人的嫡长女。”欧阳氏见她这样,本来有些迟疑,刘氏却点头暗示她继续说,“听说是副主考常大人做得媒,已经下了小定了……”
吴柔听着听着,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红鲜红的血……
吴怡没有心思绣花,又不想让自己的手闲下来,拿了丝线打络子玩,相思扣,易结不易解,如意结,易解不易结……
红袖端了一盘子蜜柿进来,橘黄的柿子像是小灯笼一样,摆在琉璃盘子里,一个个精致可爱,吴怡却没有什么心思吃。
“七妹怎么样了?”
“听说还在烧,一直在说胡话,大夫说让拿温水每隔一个时辰擦一遍身子,若是今天晚上烧还不退,就让府里准备后事了。”
吴柔已经高烧两天了,一直在说着胡话,不停地喊着爸爸、妈妈,问着你们为什么不要我……
吴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得她是跟自己从一个地方来的,“大奶奶说姑娘这个病来得蹊跷,说要找道士、和尚收惊。”
古人就是这样,一旦病得诡异又不易好,就会往迷信上想了,“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七姑娘平时跟静宁师太好,让静宁师太来给她看看也好。”红袖跟吴怡讲着吴柔的事,侍书在一旁欲言又止了起来。
“侍书,你有什么话说?”
“回姑娘的话,府里有人传七姑娘是因为曹……”
“七姑娘长在深闺之内,怎么会认得什么姓曹的?以后你听见谁这么说,直接堵了嘴送到管事嬷嬷那里,重打三十板子。”吴怡疾声说道。
“是。”
她们正在说着的时候,吴怡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在门外使了个眼色给红袖,吴怡示意红袖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红袖没多大一会儿回来了,身后跟了吴柔院子里的一个眼熟的丫环。
“姑娘,太太叫我来传话,说让府里的姑娘们都去看看七姑娘,说七姑娘她……”
吴承平死的时候,也曾经有人来传话,叫兄弟姐妹们去看他一次……这是府里已经开始准备吴柔的后事的信号。
“侍书,给我换件衣裳。”吴怡身上穿的是玫粉的家常衣裳,太艳……
吴怡到吴柔的院子里时,吴家的姑娘们已经到了,其实所有人全都聚齐也没剩什么了,吴怡、吴佳、吴馨、吴玫四个女孩子而已。
吴怡刚刚进屋就听见里面的吴柔在喊:“妈妈,妈妈不要关着我,我考了第一名!为什么还要关着我!为什么……妈妈……妈妈让我出去!妈妈……”
吴柔发着烧,喊着妈妈、爸爸就是不喊姨娘、不喊曹淳……在病中,她宁愿在现代吧……
吴怡在女孩中们最年长,她进屋先看了吴柔,吴柔脸烧得通红,嘴巴干裂得出了血,真像是下一秒就要去了一样,可是吴怡不信吴柔会去了,吴柔是坚强冷硬的可怕的存在,怎么会因为小小的情伤就去了呢?
吴怡凑到吴柔耳边:“堂堂一个现代女性,为了一个古代男人病死,丢脸不丢脸!”
吴柔忽地睁开了眼,抓住吴怡的手,“回家!我要回家!可我没有家,我家在哪儿?谁都不要我!为什么谁都不要我!”
“你要你自己就行了。”吴怡说道。
“我要我自己……我要我自己……”吴柔念叨着,又闭上了眼睛,晕睡了过去。
吴家的姑娘们依次进来看了看吴柔,又都在外间屋里坐了,她们心里都猜出了吴柔病得原因,却都不说,吴家的姑娘无论是谁跟外男有了私情,对于整个吴府女孩子们都是重大的打击,这也是为什么吴柔的病被冷处理成简单的风寒,当天在宴会上的人都闭紧了嘴巴的原因。
没过多久,一身锱衣的静宁师太来了,她四十几岁脸上却白净的没有一丝皱纹,只是此时表情有些严肃,不像是以往的慈眉善目的样子。
刘氏和欧阳氏在旁边陪着她说话,刘氏对吴柔的病表现出了嫡母应有的尽责、尽力,但不尽心的态度,像是陪同静宁师太同时出现,就是其中之一。
静宁师太给吴柔号了号脉,从包里拿了两颗药丸给贝叶“拿去冲水让她服下,若是烧退了就还有救。”
她转头看着吴柔,长长的叹了口气,“吴柔小友,贫尼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命数跟贫尼仿佛,本以为一切总有转机,却没想到你还是……”
“大师此话怎讲?”刘氏说道。
“七姑娘与我佛有缘,生就应该是修行之人,只是错生在这富贵之乡,多了这许多的波折,如今她这一病,是不走不行了。”静宁师太敛眉说道。
“走?”刘氏皱起了眉,“未嫁之女,哪里有出家为尼的道理,古来富贵家的子女若是有佛缘,在庙里捐个替身就可……”
“七姑娘若想活命,绝非捐个替身即可的。”静宁师太说道,“贫尼这两丸药是贫尼的师父生前留下的,若是七姑娘吃了这药退了烧,还望夫人忍痛让我带七姑娘走,她本非人间富贵花,红尘虽好,却不是她久恋之地,若是强留于她,时日久了恐对贵府的长辈亦有妨碍。”
静宁师太后面的话彻底打动了刘氏,对长辈有妨碍……彼时的人对于这些事一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到了掌灯时分,吴柔的烧果然退了,第二日吴怡听说吴柔醒了过来,还喝了一小碗小米红枣粥。
“那静宁师太果然有几分神通。”红袖说道。
吴柔醒了,到底是因为大夫的方子,还是因为吴怡的话,或者真的是静宁师太的药灵验,已经不可察了。
她醒后第七日,刘氏备了十几样礼品,又往静宁师太的庙里捐了四百两香火钱,一辆不起眼的青油马车,把吴柔送到了静宁师太的慈航庵,吴柔自己得了一方小院,身边只带了丫环贝叶,开始了戴发修行的生涯。
在走之前,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只说尘缘已断,大家还是不要多牵挂于她,吴家的七姑娘已经不在了。
吴怡示意红袖抓一把大钱给看守吴柔院子的婆子,自顾自的走在吴柔的院子里,小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必要的家俱之外,原本属于吴柔的铺阵摆设早已经不见,吴怡坐到只剩下床板的床边,看着火盆里残余的纸灰,纸灰隐隐透着几个字——关关雎鸠……
送这部诗经的人,送的时候想必是真心诚意的,跟他人订亲之时,却连句对不起都没有……
男人心硬起来,真的硬如钢铁一般,冯家的嫡女,吴家的庶女……再深的感情到最后还是要看天平上的砝码斤两如何。
曹淳自许才子,原来也是个不能免俗的。
望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吴怡知道,吴柔不会回来了,曹淳订亲了,据说娶亲就在六月十六,四皇子的侧妃也已经迎进了门,是王妃肖氏娘家的旁支女,没人知道吴柔是京里人传说的两段热门婚事的注脚,吴家的七姑娘,无论她在吴家时怎样的奋斗,到最后都消失的悄无声息。
“姑娘,这床上凉……要不要奴婢去拿个垫子来。”
“不用了,我这就走了。”吴怡站了起来,吴柔在的时候她不想接近吴柔,跟她相处时总防备吴柔,可是吴柔走了,吴怡竟觉得空荡荡的难受,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了……从现代来的两个人……只剩了她一个,她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回不去了,知晓她最大秘密的那个人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