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带人在外间噼里啪啦地收拾着那些被推翻的桌椅米斗, 钱玉闲着无事,就坐在里间, 随便抽了本了账薄对账。
这些事她嫌麻烦,对了几次就交给了钱多, 是以木雪竟未见过她拿账本的时景,现下看她一本正经地推着算盘,还觉着有些稀奇。
她以为似钱玉这般自小被宠坏的纨绔子弟,该是什么也不会的呢。
珠子“噼噼啪啪”地响,不算大的清脆声响在异常静谧的室内却显得格外突出,钱玉手下拨动着木珠,愈是拨着眉头皱得愈深, 最后不知为了什么, 又触到了钱小少爷,她气得狠劲把账本往地下一丢,珠盘也“啪”一声发出巨大声响,摔到地上断成了两截。
木制的珠子“碰碰”地在地上滚作一团, 其中一颗溜溜地滚到木雪脚下, 她俯身,捡起来那颗珠子,攥在手心里,迟疑着皱眉望向钱玉,“怎么了么?”
脸色铁青地跌坐在梨木椅上,钱玉没回她,只阴着脸看她一眼, 而后吩咐侍候在一边的钱珠,“去唤大夫过来。”
钱珠不敢怠慢,忙拉了个小丫头嘱咐她去领个大夫。而后又静静站回木雪身后,听着主子们说话,不发一语。
木雪看她额头还在冒着血珠,便当她是为了自个儿的伤要请大夫,也没多问,只看她气得大喘气的样儿,觉着有些不对,继续追问说,“你怎么了么?”
钱玉依旧是沉默不答,只让钱珠给她泡了杯茶慢慢喝着,等了好半晌,直到钱多带着家丁们把外间收拾停当,嬉笑着走进来时,她才冷着脸,把手里茶碗“哐当”一声摔到他脚下,“你还有脸笑么!”
钱多被吓得脸发白,喃喃着不知自己又哪儿错了惹到了他家少爷。“少爷,小的,小的又错哪儿了?”
钱玉冷笑,“错哪儿了,你自个儿不知么?你倒是长本事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啊!我让你记账,是让你放贷出去的么?!”
放贷?木雪听得打了个激灵,早在天宝元年,官府就饬令,但凡民间有私放高贷,若查得属实,便一任投入牢监,钱多看着像个老实的,怎么会放贷呢?
“少爷,少爷您可冤枉小的了。”听说,钱多也傻眼了,哭着向前匍匐跪在钱玉脚下,“少爷,您就是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放贷啊,小的要是敢骗您,就让小的天打五雷轰!”
“你不敢?那这是什么!”钱玉冷着脸捡起来账薄,翻到中间一页,“你跟着我伴读时候说短也不短,三四年的功夫,还不认得字么,这里边的字,你给少爷好好念念!”
钱多被说的懵了,低下头,真个傻愣愣地一字一句念了起来,“钱记米铺,三月十五日,贷与石府两百石糙米,四月二日,贷与石府五百斗白米,四月十日,贷与石府一千斛糙米……”
呆呆地念完了,钱多摸摸后脑勺,不解地傻笑道,“少爷,这怎么叫放贷呢,小的又没有放钱给人家使,那石府管家过来赊米时,咱们可是白纸黑字说的好好的,等他们家大少爷在外头赚回了银子,就如数还给咱们,他还给咱们一斗米两钱银子的利息呢!”
钱玉冷笑不已,方要说话,身后小丫头却领着大夫进来了,“少爷,奴婢把大夫请来了。”
“嗯。”钱玉对着钱多冷脸点头,转身霎时换上了得体的微笑,“大夫……”
话没说完,看清来人时,脸色忽然又沉了下来,对小丫头不悦道,“是谁让你请这个大夫过来的!”
小丫头被钱玉的冷脸吓住了,慌张解释,“这陶大夫,他家的医堂与咱们铺子只隔了三条街,奴婢以为,少爷您唤大夫有要紧事,奴婢不敢耽误……”
话犹未了,已是吓得哭了起来,钱玉看着头疼不已,那被小丫头请来的陶大夫,却不等钱玉说什么,慌慌张张地就跑了上来,围着她打量了一圈,看见她额头上的伤,急得不停跺脚,“殿……公子啊,我的小祖宗呦,您受了伤,怎么不早些唤老朽过来呢,可怜就是拼着我这把老骨头散架了,也不能让公子您受得半点伤啊。”
话落,他抖着花白的胡子,匆匆忙忙地从随身带着的医药箱子里拿出来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公子啊,您快些敷上这个,这可是皇……可是皇家人都在用的伤药呢。”
“我的伤没什么。”钱玉冷着脸摆了摆手,转身指了指木雪,皱眉道,“你去给她看看。”
陶大夫着急不已,“公子啊,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放任自个儿伤着呢,您……”
钱玉皱眉,“你这个老榔头,你到底要不要治病救人了,你要是再孪氯ィ阈挪恍疟旧僖瓜衲翘煲话悖扇税涯愣鋈ィ浚∧慊挂晕馇嘌粝爻钦娴闹挥心阋桓龃蠓虬。
陶大夫胡子霎时抖得更厉害了,忙颤声告罪,“公子教训的是,是老朽逾越了,老朽现在就给夫人看病。”
话落,趋至木雪身边,颌首微笑着低头询问,“夫人,您是哪儿不舒服么?”
钱玉性子顽劣她是知道的,可对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木雪没想到她都可以这般恶言相向,偏她还说她不得。
“老人家,您坐。”木雪心里暗叹,钱玉对人无礼,她总不能学了她,忙起身让座与大夫,“我没得什么大碍,您老人家匆匆赶来,定是有些累了,您先坐下歇会儿,再替我诊断也不迟的。”
“不敢不敢。老朽的职责便是替人治病,怎好搁置夫人病情,自己坐下呢?”陶大夫忙吓得摆手,又道,“夫人请恕老朽无礼,能否伸出手臂让老朽把把脉?”
木雪正要点头,钱玉却忽然冷道,“你们医家,不是会悬丝诊脉么?”
“哎,公子,那可是为难老朽了。”听说,陶大夫忙摆手,老神在在道,“老朽行医数十载,听都没听过有人会这门医术,想那必是隔行隔座山,外人杜撰出来的。”
钱玉冷脸,“那就是一定要挽袖搭脉了?”
陶大夫捋一捋胡须,“正是。”
说完,看见钱玉脸色不好,忽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故事来,忙摇手道,“公子明鉴啊,就是打死老朽,老朽也不敢对夫人有非分之想啊,若是公子不放心,老朽虽不能悬丝诊脉,隔着丝帕也是能诊出脉相粗略的。”
钱玉这才转怒为喜,面上依旧是淡淡神色,吩咐钱珠道,“快去拿丝帕。”
钱珠依言拿来一条紫色丝帕,搭在木雪手腕上,钱玉这才嘱咐陶大夫,“快诊吧。”
“哎。”陶大夫诺诺着连连点头,手指搭在木雪脉上,斟酌诊断着。
好半天,才在钱玉急得快要把他打一顿的眼神里缓缓道。“夫人没什么大碍,就是脉相有些虚浮,想是体内郁结不平之气的缘故,老朽开些安神的药就好。”
钱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方才似乎是拐到了脚,你也替她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
“是。”陶大夫答应着就蹲了下来,一直沉默的木雪却不大乐意,拐着腿脚蹒跚着离开了椅子,看钱玉与陶大夫惊讶的神色,虚弱笑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清楚,看脚……就不必了吧。”
钱玉这才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男不碰头女不碰脚,这男女大妨,她着急着她的伤势,竟然险些忘了。
“老榔头,你告诉我,怎么替人看脚上筋骨伤到了没有。”钱玉皱眉问道。
“哎,公子,这替人诊病这种粗活……”陶大夫捋着胡须,想要劝说的话硬生生在钱玉冻得人发抖的目光里改了个方向,“公子您将夫人的脚正一正,看夫人会不会发疼,若是疼,就是伤到了筋骨,得拿浸着草药的热水好好泡上半个时辰,而后再使力揉捏半个时辰,如此最多五天,夫人的脚也就好了。”
“嗯。”知道了法子,钱玉迫不及待的就想赶紧关了铺子回去替她看看有无伤筋动骨,便吩咐钱多道,“快给大夫送一两银子诊金,咱们快些关了铺子回去。”
少爷第一时间喊的还是我,看来少爷最亲近,最信赖的下人还是我!
“哎!”想通这些,沉浸在方才挨少爷教训的悲伤里不可自拔的钱多这才高兴起来,高应一声,咧着嘴拿着账薄就跑到陶大夫身边,掏出一两银子递给他,“大夫,多谢了,小的送您出去。”
“公子,这诊金老朽可不能收。”陶大夫忙摆手拒绝,留下金疮药,拖着药箱就要走,却被钱多一手拉住,一边拿着账薄一面往他怀里头塞诊金,“客气什么,你要是不拿,传出去了,人家还说咱们吝啬呢,你这个不知趣儿的老头儿,少爷让你拿着,你就别推辞了嘛!”
“哎,诊金老夫真的收不得。”陶大夫又推辞躲道,钱多认准了理儿,偏要把银钱丢给他,两人你来我往推搡间,不意钱多抓在手里的账薄便被撞得向陶大夫身后飞了出去。
“我的账本!”钱多失声大叫着,也不管诊金了,追着账本就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