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自己离开的日子可能不会太短, 钱玉选了几个忠厚的皂吏和老主簿一起暂且看守着县守府,她自己挂了官印, 领着府里的上上下下,收拾细软行李, 塞了七八个马车,往青桐过去。
她走得匆忙,除了亲近的人没人知道她要回去,为了安全,她还亲自选了些骁勇的流民做护卫。
——自从柔然人走后,她编制的这一队流民,便打发他们回去继续老婆孩子热被窝, 独身不想回去的, 她则询问了他们的意思,让他们担任府邸的护卫,给他们月银。
当下收拾停当,一行人各自上了马车正欲离开, 从县守府石狮子后头便钻出来抱着女儿的陈秀才。
肩背上挎着包袱, 跑到最前头赶马车的钱多面前,向他僵硬笑道,“小公子,你们这是过去哪儿?”
“我们去什么地方管你屁事,滚滚滚,别耽误大爷赶车。”钱多不想理他,挥舞着马鞭就要赶他走。
他却涨红了脸, 梗着脖子对他道,“走就走!不要你赶!本公子……叫你一声小公子是托高了胎盘抬举你,本公子好赖一个秀才,什么时候要看你这个下贱的奴才脸色了,你等着……等本公子今科大比了……”
“得了吧,就是你中了今科状元,也不管咱们家的事,到时候你就是做了太守,钱也不管咱们的,所以咱们也就不管你的,快滚滚,大爷今儿个没空理你。”
钱多不耐烦地赶他,声音嘈杂得让马车里头心烦的钱玉愈发烦躁,拉开车帘,出来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钱多身上。“什么事?”
“少爷……”
“钱公子!”不等钱多说明缘故,陈秀才已经率先冲着钱玉作了个揖,整整自己半新不旧的衣裳,笑问候她道,“钱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健?”
没心思和他打官腔,钱玉懒懒抬眼皮望她一眼,“陈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那陈某就不客气了。”被她看穿心思,陈秀才一阵尴尬,腆着脸道,“不瞒钱公子说,陈某前些时候写了篇文章托中了举人的友人投与治理青桐的太守,那老先生看了陈某的文章大加赞赏,说是似陈某这般的人才世之罕有,便写了封信让差役给陈某送来,让陈某过去青桐,再考察考察陈某的学识,举荐给圣上。”
越说,他越是激动,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似乎此刻已经头戴状元帽,身骑青骢马,在京都繁华的街道上受尽两边百姓的欢呼艳羡了。
指不定,在宫殿上展尽学识,还能得皇帝赏识,娶皇帝的女儿做驸马呢。
皇帝的女儿,又岂是木雪一个商人的女儿,和淳于敷一个流浪的无盐女能比得了的!
“是么,那真是恭喜陈公子了。”看他微醺的陶醉姿态,钱玉微微一笑,淡道,“陈公子不日将飞黄腾达,又为何会拦在钱某一介商人的马车前?”
“这……”秀才高昂的头颅一下被玉的这句话击得耷拉下来,不过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胸膛,望钱玉,慢慢道,“不瞒钱公子,陈某实在是……回去青桐,路上……”
他吞吞吐吐的,不时偷眼看看钱玉身后的马车。钱玉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适时阻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与他道,“陈公子可是盘缠不够?”
“正是,正是。”陈秀才不迭点头,半是抱怨道,“钱公子先时给的工钱只够我与慕雪生活的,此去青桐千里之遥,那些钱哪里够。”
“是么。”钱玉淡笑着问他,“那敢问以陈公子的意思,是想如何呢?”
陈秀才不好意思道,“我来时问了主簿大人,他老人家与我说,钱公子你们一行要过去青桐,我就想…能不能…能不能跟在钱公子你们马车后头…”
钱玉噙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不说话,钱多却已经叫开了,“那哪成!咱们马车上多得是丫鬟,还有少奶奶也在车上呢,你一个外姓男子,怎么行!”
陈秀才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嗫嚅着还要辩驳,钱玉看出他是贪图他们马车行路舒服,又快,又能分得路上的吃食,何乐而不为?
不过想平白从她这里占得零星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陈秀才还是有些不死心,挣扎着道,“钱公子,你把我安排在马车最后头也成,再不管事,你派两个家丁看着我,陈某绝不会做出有辱读书人斯文的事!”
话落,他伸出手,指天为誓,钱玉却笑着摇摇头,进了马车里。
以为她是不答应,陈秀才急得头上冒冷汗,怀里的小女孩适时看出父亲的焦心,自告奋勇地就要过去找钱玉,刚跳下她父亲的怀抱,钱玉就从马车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蓝色包袱。
对着陈秀才,轻笑了笑,“陈兄,可别怪我疑心太重,可男子不入掖庭,连皇帝家中都如此,可见誓言是没法儿抵得过陈兄胯下的东西的。我怎么就知道,陈兄说得是真的?”
“这……”陈秀才还要再说,她却冷冷地把手上包袱丢给他,“这里头的是一把长刀,锋利异常,陈兄若是能用这把刀把胯下的东西切了,那钱某自然可以带着陈兄过去青桐,否则,陈兄就不要再打这份心思!”
挥刀自宫,那岂不是成太监了?那谁来延续家里的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可犯不着为了这个就成了太监。
陈秀才脸色惨白,瑟缩地盯着地下的包袱后退了几步。
真是懦夫。钱玉冷笑一声,唤钱多,“别跟他废话,咱们走!”
“哎!”钱多高兴地应一声,向身后的车夫招呼几声后,挥起马鞭赶起车来,马车轱辘“嘎吱嘎吱”轧得地面轻响。
后头木雪在马车里闷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马车缓缓动了,不觉有些奇怪,以为出了事,便担忧地唤钱珠跟前头的车夫打探一番。
她从马车帘里伸长脖子问明缘故后,不悦地退回来,道,“少奶奶,没什么事,就是那个厚脸皮的陈秀才又缠过来了,直嚷要让咱们少爷带着他过去青桐。咱们少爷当然不答应,给了他一把刀,说是让他变太监就带着他,陈秀才当然不答应,咱们就脱身了!少爷真是好智谋!”
恐怕不是智谋高明,而是你们少爷疑心太重。
钱珠还滔滔不绝说着钱玉如何聪明,木雪则暗地叹了口气。
是女人生来爱猜忌么?钱玉那个性子,三两天就要怀疑这怀疑那的,时不时还喜欢用桃花眼疑惑地扫她几下,要不是她问心无愧,都快真要以为自己是个荡妇,见日勾引人了。
一队马车向青桐赶去。快要出城时,忽然马车又被拦住了。
这次倒不是陈秀才,而是那个被钱玉避而不见许多日的陶大夫。
带了两个小徒弟立在她们马车前,这次倒没说什么“殿下”之类的话,只对钱玉的马车行礼,道,“小公子,听闻小公子要远去青桐,路途千里,为防路上有个万一,老朽特地过来相助。”
路途遥远,带个大夫的确是安心些。钱玉点点头,唤个家丁,腾出一辆储物的马车,带着老大夫和两个徒弟坐了上去。
她来时希冀的,是不靠她老爹的家财,一人在这繁华的青阳把生意做起来,免得让那些人说她是败家子。
顺带把木雪带到这方,无亲无眷的,她们彼此相依为命,就使称不上互相有意,近半年过去,难道亲人的羁绊还没有么?
打着这样的主意,她大胆地带着人过来这青阳,而今时候过去了,她要回青桐了。
虽说不知她还算不算个败家子,她也不确定木雪喜欢她,有没有她欢喜她的分量那般多,可从青阳城离开时,她心底也没得什么遗憾了。
背坐在马车后头,长久地凝视着刻有“青阳”二字的城池,直到它在渐落的夕阳中离得越来越远,钱玉方起身,回到马车里头。
来时是什么样,回去时就是什么样。虽说回来时带的人多了些,不过她们马车破旧,带的侍从又是钱玉亲自从流民中挑选的,骁勇忠心的,山贼自然不会靠近。
如此这般,费了二十多日,终于到得青桐境上。
看着近在咫尺熟悉的城池,赶车的钱多兴奋得嗷嗷直叫,连声唤钱玉,“少爷,少爷,咱们到了!”
“好了,我看得见,不必你多嘴。”钱玉可就没他那么高兴了。
近乡情怯,况且她老爹还被关在大牢里头,不知受什么罪呢,她怎么高兴的起来。
“你带些人,护着少奶奶租下一间客栈先住着,我先过去钱府看看底细。”钱玉皱眉说。
“是,少爷。”钱多领命下了马车,方点了几个家丁,钱玉又把他招呼过去,嘱咐道,“咱们人多惹眼,你派个眼生的家丁去成衣店里买些旧衣裳回来,咱们各自换了,选客栈时,也选那些破一些的民宿。免得横生枝节。”
“是。”钱多点头一一应下,转身欲走时,又被钱玉拉住了。
钱多躬身,“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要是有官差过去拿你们,你就把这个拿给他们看。”钱玉沉声说着,从马车里拿出一大叠画了官印的纸递与他,叮嘱说,“收好,这可是你们保命的东西!”
钱多小心地应着,收下了,拿在手里一看,惊得瞪大眼睛,“少爷!”
“别大声嚷!”钱玉低声呵斥他,往身后马车里看了一眼,叹道,“我这只是最坏的打算,知道么,你以为我想么…都是…总之,你可要把少奶奶护好了。”
“小的明白了!”钱多拍着胸膛,硬声哽咽道,“小的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护得少奶奶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