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妈妈正准备继续说, 又觉得在丝儿面前这样慌张不好, 停下来喘了口气。丝儿已经站起身:“奶奶,奴婢去瞧瞧他们给奶奶炖的燕窝好了没。”等丝儿走出去,婉潞递了个小杌子过去:“妈妈先坐下喘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了,让你都慌慌张张。”
董妈妈没有坐下只是欠着身子道:“奶奶, 方才老身去太太屋里寻东西,遇到几个小丫头在那里议论, 老身本以为她们是在说主人的闲话, 正打算呵斥几句就听到她们在说各人的打算,都要寻人把她们赎出去,这本也是常事, 但谁知再仔细一听, 才晓得她们竟说侯府没什么指望,要趁早做打算。”
竟有这样的事, 婉潞的眉头紧紧皱起, 顺手递了给董妈妈杯水,董妈妈喝了两口水又道:“老身一听也是大怒,太太屋里的张嫂子已经出来喝着住她们,等她们散了老身拉住张嫂子问了几句,原来太太这下日子都不好, 听说侯爷在朝中被弹劾,本来弹劾也是常事,但这次来势汹汹, 听说陛下竟有接了弹章的打算。老身一时急了,才说出那样的话,奶奶勿怪。”
弹劾?没想到受弹劾的竟是侯爷而不是三老爷,不过想想也是,侯爷也不算全然无错,三老爷固然有个不孝的罪名,侯爷却也有不d之名。朝中众臣,多有体察上意的,老侯爷已经赋闲,月太君是女人,自然就是侯爷被弹劾了。
董妈妈还在那里叹气,想必这罪名十分之大,婉潞迟疑下才问道:“弹劾的结果是?”董妈妈扎着双手,眉头紧皱:“听说竟有人要求对侯府夺爵,说侯府下代不过纨绔……”董妈妈的话没说完,赵思贤的声音已经响起:“妈妈你是老糊涂了吗?小丫头们不懂事,背后议论几句也罢了,你也是在府里的老人了,也在这里议论。”
帘子掀起,赵思贤带进来一阵寒风,身上还有数点雪花,屋里暖,遇到就花了。婉潞挺着肚子站起来:“回来了,快换了外面衣服。”董妈妈已经恭敬站在那里:“老身,老身。”赵思贤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你也是心急,但这种事,还没定论前,你怎能在奶奶跟前说?”
董妈妈行礼退下,婉潞要叫丫鬟进来,赵思贤面色依旧不喜,只是坐在那里。婉潞干脆就不用丫鬟,坐到他身边问:“这事有一阵子了?”赵思贤嗯了一声:“从父亲请立大哥为侯府世子时候,那弹章就雪片样的飞去,说大哥行事荒唐,岂堪受托付,还有人以这次之事,称父亲教子不严,对弟不d,条条款款,也有数十条,已有人在那里幸灾乐祸地说,侯府此次只怕是要被夺爵了。”
说着赵思贤长叹一声,人往后面靠去。夺爵?婉潞的眉头紧紧皱住,虽说赵思贤有官职,侯府若真的被夺爵,赵思贤也难免被牵连,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婉潞重重叹气,赵思贤握住妻子的一支手:“现在只希望陛下不过是借机发作,申饬父亲就好,别的也就罢了。”
婉潞小心问道:“陛下和太后之间?”赵思贤苦笑一声:“陛下人人都称仁孝,对太后,自然是极好的。”短短一句,婉潞已经听出叹息,嫡母庶子之间,大都也是做给外人瞧的,若再加上有心之人的挑拨,那就势同水火。不然陛下这些年虽一直加恩罗秦两家,但罗家多是表面荣光,秦家才是正经的实惠。
若真是对太后极好,又怎会发作赵家,谁不清楚太后和月太君能算得上闺中密友。桩桩件件,叠加在一起,婉潞只觉得有些头疼,赵思贤已经安慰她:“你先安心养胎,赵家百年,比这更大的风雨又不是没见过,就算被夺爵,我还有官职,不会让你没吃穿的。”
婉潞嗯了一声,偎到丈夫怀里,这样才能让自己多些安心。
日子似乎依旧和平时一样,但婉潞也能瞧出有些改变,下人们之间怀有忐忑不安之心的越来越多,除了那些家生子,还有些自愿来投的,多是看中侯府的势力,现在侯府隐隐有被夺爵之势,已经有些管事想自己赎买。还有些管事对传来的命令多有慢待的。
婉潞已经听说秦氏发作了好几个管事,却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秦氏是秦太后族人,她自然不会受牵连,她的命令都如此,更何况别人呢?
月太君和老侯爷之间更是形同水火,月太君恨老侯爷是肇祸之源,若不是他当年生下那么多的庶子,哪有今日的事。老侯爷抱怨这都是月太君不贤惠引起的,若是她视庶子为子,也不会让赵三老爷做出这种事情。
再加上今年冬天京城比平日更冷,漫天大雪之中,已经听说京城有贫人的房子被压垮,有人死伤。赵思贤做为部郎,也被抽去体察这事,连续出去外面十来日。此时赵家正在多事之秋,婉潞也不敢让丈夫穿貂裘戴雪帽,只在官服里加了件皮衣,穿上厚棉衣,不冷罢了。
等他回来时候也是半夜三更,又备下热热的姜汤让他喝。赵思贤也是养尊处优的,这样辛苦哪里受得了,不过几日手上耳上都被冻坏。
楚夫人心疼儿子,也不敢抱怨,月太君知道了,未免又把老侯爷大骂一顿。就在这各怀心事,天灾人祸之中,又逢过年。
拜过祖先,团年宴上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们还在那里吃些东西,最大的孩子,潘氏生的儿子理哥儿已经十五,中秋前后本来在给他议亲,已经说好一家,只等择日过聘时候传来侯爷被弹劾的消息。
那家本就只是因为理哥儿是未来侯府继承人才应下的婚事,若侯府被夺爵,赵大爷没有功名,理哥儿读书只是平平,这门亲事明显就不是好亲事,自然回绝。
潘氏埋怨丈夫,心疼儿子,又不敢抱怨出声,在宴席上闷闷不乐也不敢表现出来。秦氏说了几个笑话,月太君的眉还是没有展开,冷了场也没人想再热起来,只等着月太君说一声散,大家就各自散去。
谁知月太君虽然眉不展,那酒却一口接一口地喝,半天都不说散。里面女人不散,外面男人们也没有散。室内除了能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就是外面男人们喝酒的声音,婉潞枯坐在那里,外面响起零星的鞭炮声。
秦氏笑着上前:“老太君,虽说要守岁,哪年都不过是应个景就散了,我瞧他们外面的酒也喝的差不多了。各人也就去回各家吧。”
月太君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秦氏又催了一遍,月太君才叹气:“雪真大啊。”秦氏忙道:“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景。”月太君的眉微微皱起:“记得上次下那么大的雪,还是姐姐去世那年,那时姐姐躺在窗下,让我把窗子打开她要看雪,我怕她冷,她只笑着说,再不看就没机会看了。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我已这么老了,姐姐她只怕依旧美貌。”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秦氏不敢接,楚夫人虽满怀心事,也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柔声道:“婆婆,您念着月夫人,可是她逝去已经快六十年了,见你过得这么好,一定会欣慰的。”
月太君脸上露出古怪笑容,站起身道:“走,我们去外面看看雪,可惜京城没有梅花,不然踏雪寻梅,那是何等风雅。”月太君站的颤颤巍巍,秦氏和楚夫人婆媳心里一阵害怕,双双伸手去扶,楚夫人劝道:“婆婆,您醉了,回去歇着吧。”
月太君脸上的神情十分古怪:“醉,我醉了五十多年了,今儿才醒过来。”楚夫人大惊:“婆婆。”剩下的人都站了起来,劝着月太君,月太君怎么肯听劝,一意孤行地要往外走,天上的雪下的那么大,她年纪又已老迈,没人敢让她出去。
里面的动静传到外面,老侯爷走了进来,眉头紧锁:“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这么大的雪,你还要出去,你年轻时的贤德呢,柔顺呢,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月太君睁着一双醉眼,不知是酒喝的多了,还是心里憋的太久,指着老侯爷就骂道:“我的贤德,我的宽容,我现在极悔年轻时候太贤德,太柔顺,让你左一房右一房纳个不停,生下许多的庶出子女,惹出那样的泼天大祸,到现在你还怪东怪西,我当年怎么就嫁了你?”
老侯爷被人捧了一辈子,只有老妻年老时候给他吃过几次苦头,听了这话大怒:“男子家三妻四妾本是应当,你嫌嫁了我受气,我当年娶你难道不是低就,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的女儿,能嫁进侯府那是祖上烧了高香,我哪点不敬重你,你还嫌东嫌西,忒是不贤,若不是你一味主张要为了赵家的脸面,也不会闹出老三的事情来,爵位被夺,错的就是你。”
乡下教书先生的女儿?婉潞听的大为吃惊,月太君不是荣安郡主的侄女吗?怎么又变成乡下教书先生的女儿?月太君也大怒,用拐杖捶着地:“好啊,快六十年了,你总算说实话了,就嫌我的出身低,配不上你,才这样对我,不然你怎么会要我把那两个贱|人的牌位迎进宗祠,去讨那逆子的好,就是嫌弃我了。”
这事情演变的太快,在座的人都愣住,楚夫人隐隐知道点月太君的身世,她本是荣安郡主嫁的月翰林弟弟的女儿,父母双亡后来投奔已功成名就的大伯父,被荣安郡主抚养长大,本要随荣安郡主长女月嫣然进宫的,因月嫣然的突然去世而做罢。
月嫣然去世后不到一年,陛下就降旨将她许配给老侯爷,这五十多年也算相安无事,谁知道到的老来会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事。见他们老夫妻要互相揭短,楚夫人顾不得这是新年大节要讨吉利,上前跪下时眼里的泪已经流了许多:“公公婆婆,求你们给媳妇个体面,外面传的还不够难听吗?难道要陛下真的降旨夺爵,公公婆婆才心满意足吗?”
楚夫人跪下,她的儿媳们也跟着跪下,四太太不愿意跪也撇撇嘴跪了,婉潞肚子沉重,跪在那里已经汗湿了衣衫,也不敢伸手去擦,自己肚子虽要紧,侯府的和睦在别人看来又比自己的肚子要紧的多。
老侯爷已经掀着胡子准备咆哮,看着跪了一地的儿媳孙媳,特别是挺着大肚子的婉潞,话里含有无限挫败:“你这又是何苦,我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夫妻,我不过就为的侯府好罢了,你这一怒,她们也是又跪又求,别人不算,小六媳妇都要生产你还忍心吗?”
月太君只觉得灰心丧气,自己这一世拼命维护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只是轻轻一戳就破,月太君上前扶起婉潞:“六奶奶,原本我总觉得你不让小六房里有人是不贤,今儿我才明白了,没有嫡庶之争,这家也要太平些。”
婉潞刚要谦虚几句,就看见月太君的笑容变的古怪,接着就摇摇晃晃往后倒,婉潞顾不得自己肚子大,忙拉住她,大声叫:“老太君,老太君。”杂沓的脚步声响起,秦氏已经抢先扶住月太君,楚夫人让人去寻太医。
老侯爷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面,自己似乎又被遗忘了,这一生究竟为的是什么?自己从没做错,为何到老要有这样报应?外面的人也全都进来了,侯爷带着弟兄子侄劝走老侯爷,厅上一霎时全都走完,只留的依旧通明的烛火照着残席,说不尽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