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奶奶说话时候脸上不自觉带上了戾气,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 却没逃过婉潞她们的眼。婉潞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卡一下破开,很久都没说话。秦氏的手停在半空,过了许久才叹了出来。虽说各门各户的不好出面帮衬, 可要平时多加关心些,也不会到了如今。
婉潞过了会才轻声叹气:“哎, 说来这事到了今日这种地步,也是我们做妯娌的罪过。”这话让九奶奶眼里一下就有了泪, 那泪掉了下来她急忙伸手把泪擦掉, 说出的话带着哽咽:“这怎么能怪嫂嫂们呢,说来说去是我命不好。”命不好,什么叫命呢?秦氏水氏对看一眼, 心里添了几分凄楚。水氏把九奶奶扶了坐下:“什么命苦, 人活一世,总能遇到烦难, 有些一咬牙也就过了。”
九奶奶接过秦氏递给自己的一杯茶, 脸上的泪珠没干:“可是四嫂,这次我忍不过去了。”对女子来说,被婆家无故休弃,这是怎么大的一种耻辱?婉潞坐了下来,手搭上九奶奶的肩:“九婶婶, 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你不看在和九叔叔这几年夫妻情义之上,也要瞧着你那年幼的儿子。”
提起九奶奶的儿子, 九奶奶的泪连线珍珠一样滚下来,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婉潞伸手握住她的手,九奶奶掌心冰冷,手指一直在颤抖。婉潞觉得自己的声音飘的很远:“九婶婶,为母则强,现在四婶这个样子人人都晓得是她不对,该敬着的你敬着,不该敬着的……”
婉潞停了下来,这后面的话不大好说,再说就是教做媳妇的忤逆婆婆了。秦氏不由被触动,抬起头来看了看九奶奶,叹气不止。
秦府里婆媳不合已经传的全京城都知道了,自从秦驸马伏法,秦夫人和秦府的人几乎是反目成仇,秦夫人怨恨秦府的人不去救自己的儿子。秦府的人恨秦府受了秦驸马的牵连,管家的秦大奶奶虽没有公然忤逆婆婆,对秦夫人的吃穿用度也没有原来那么尽心,下人们忠心的本就不多,看风使舵的不少。秦夫人的话已经没多少人肯听,吃穿用度虽没少,但那些东西已比不上从前。
秦大奶奶如此,秦氏的父亲对自己的妻子早就情淡爱驰,原本还看在驸马的面上对自己妻子有些好脸色,现在心里怨恨秦夫人还来不及,哪还会为妻子说一说话,况且薄的是秦夫人,又不是他自己。只要秦府不出了逆伦案,给自己家面上抹黑,别的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婉潞也想起秦府里的那摊事,秦氏回京和娘家闹翻之后,也就再不归宁,除了年节两家人互相送些礼之外,早不像从前一样亲密。过了会儿婉潞才道:“我也不是教你忤逆婆婆,只是人总要晓得些变通。”秦氏也道:“六婶婶这话说的对,我们本是做小辈的,孝敬长辈这是该当的,不过长辈是该孝敬,难道长辈身边的人也要当做长辈一样看待?”
四太太发号施令靠的是什么?还不是身边那些心腹,婉潞垂下眼,也只能说到这里,点到为止,别的就再不能说了。
丫鬟走了进来:“奶奶,九爷在外面。”看来九爷是奉了四老爷的命来求九奶奶回去了,婉潞没说话,九奶奶已经背转了身子:“他来做什么?休书已出,夫妻情义早断。”水氏的手搭上九奶奶那单薄的肩头:“九婶婶你这话就不对了,夫妻哪有隔夜的仇?”
九奶奶只是咬着牙不说话,丫鬟已经打起帘子,九爷的脚步还带着迟疑,进了屋对几位嫂嫂行礼,起身时候看着九奶奶一眼不发。都是可怜人啊,婉潞微微叹息,秦氏已经伸手拉她们:“我们先出去吧,这里留给他们小夫妻说话。”
九奶奶坐着,九爷站着,婉潞她们出去的时候两人还是一言不发。屋外阳光灿烂,不像屋里那样气氛低沉。秦氏长舒了一口气:“哎,嫁了这样的男人,这日子也真是……”说着秦氏就掩口笑了:“瞧我说的这什么话,哪有拆了婚事的道理。”
水氏又何尝不明白呢?这样的婆婆,那样的丈夫,下人们又见风使舵看人脸色说话,这次轻易回头,那就更是脚底下的泥了。可不回头,对做女子的来说又有别的什么法子呢?真要青灯古佛过这一世吗?屋里突然传出九奶奶的哭声,妯娌三人并没有动,这样的委屈就该好好哭一场,不然这日子还怎么过?丫鬟的脚步往屋里走了一步见她们站着没动又停了下来。
哭声久久没散,秦氏她们依旧站在那里,九奶奶哭的,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呢?院门口走进一个婆子,见她们三都在这里,上前道:“三位奶奶恰好在这,省得老奴去寻,太太请你们三位都去四太太院里。”说着婆子又要往里面走:“老奴还要去请九奶奶一起呢。”
秦氏伸手拦住她:“先别进去。”婆子迟疑一下,侧耳细听了听就了然笑了,恭敬地道:“那请三位奶奶过去,老奴就在这等着。”
婉潞她们走出院门好久,还能听到九奶奶的哭声,婉潞回头望了望,秦氏握一下她的手,水氏没有动作,只是能看到眼里有微微的泪。
四太太院里只见下人全站在院子里,大气都不敢出,凡出了这样的事,总是要有下人出来顶缸,不管这出主意的人是谁,照四老爷这架势,这屋里的下人们谁也跑不掉。
见她们三人走进来,门口守着的丫鬟忙打起帘子,这动作比起原来可利落多了,屋里只有楚夫人她们,四太太坐在下面一张脸拉的老长,地上跪着的是翠蝶和黄妈妈,翠蝶昨儿才落了胎,被从床上拽下来,脸色煞白,那花容月貌半点都看不到。
黄妈妈没有了昨日的气势,眼一直去瞧四太太,四太太的眼都没和她对上。瞧见只有她们三人进来,楚夫人奇怪问道:“九奶奶呢?”秦氏带着妯娌们行礼,水氏已经道:“大伯母,这么大的委屈,就跟天塌下来一样,那是几句话就劝的转来的?”
四太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被叶氏的眼扫过去,讪讪闭了口。楚夫人明白地对叶氏道:“二婶婶,瞧这样子总还是要四婶婶出面才好。”这本就是叶氏的意思,不过是要看四太太肯不肯,见又推到自己身上,四太太怒道:“大嫂,你怎能说这么颠倒的话,我是婆婆,她是媳妇,只有媳妇给婆婆赔礼的。”
婉潞淡淡一笑:“四婶婶,休书已出,就说不得婆婆媳妇的话,现在是九婶婶还没出这府门,还有挽救之机,若是九婶婶执意要出这府门,四婶婶再去赔礼那也是来不及了。”
四太太的脸还是拉长在那里,楚夫人已经站起身:“四婶婶不好意思独去,我们就陪她去吧。”叶氏笑应:“还该把这两人也带去,由九奶奶任意打骂。”翠蝶听了这话,那本就白的脸色更加白了,还抱了一丝希望开口:“太太,奴总伺候了九爷这么久,奴怎会害自己肚里的孩子来害奶奶呢,太太,太太。”
四太太看翠蝶的眼神就跟看个死人差不多,厌恶地把手一摔就别过脸去,黄妈妈是知道自己主母是什么样的人,叹气不说话,这做了底下人,生死就全握在上面人的手里,只是被九奶奶打骂,黄妈妈是无论如何都不心甘的,她看着四太太道:“太太,老奴一辈子只伺候一个主人,也只有这个主人才能打骂老奴,太太赏老奴一个痛快,老奴不甘受辱而死。”
黄妈妈说的大义凌然,楚夫人已经冷笑:“二婶婶你听听,我们也算是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的,从没听过下人们敢这样说的,主人的儿媳难道算不得主人?”叶氏话里也满是讽刺:“我还是头一遭听说主人的儿媳算不得主人的。”
四太太听到她们两个的说话,一脚就踢到黄妈妈心口:“闭嘴,现在说这些,你嫌你死的不够快吗?”四太太这脚去势有些狠,又正正踢在黄妈妈心口,黄妈妈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中了一下就咳嗽出来,唇边带出一丝血迹,也不敢伸手去擦,只是看着四太太,眼神一片绝望。
四太太看着她的眼神,心里浮起一丝懊悔,黄妈妈伺候她也有四十多年了,从小一起长大,跟着自己嫁来赵府,成亲之后又继续伺候。想到这,四太太心里不由更对九奶奶添上一层恨,扭头就对楚夫人道:“我是婆婆,她是媳妇,我不做这种颠倒的事。”
说完四太太依旧坐下,面上神色还是那么气鼓鼓的,楚夫人叹气:“四婶婶,我们几十年的妯娌,没想到你性子竟这样。”四太太坐在那动也不动,冷笑道:“他要休就休了我,我倒想问问,因媳妇休了婆婆的事,传出去侯府的面子可还有光?”
哐啷一声,四老爷不晓得在外面踢掉了什么东西,大踏步走了进来对楚夫人道:“大嫂,我讨你一个示下,你弟媳妇现在是越来越糊涂了,现在还说出这样的话,大嫂可识得什么好太医?”四太太听了这话猛地站起来跳到四老爷面前:“我就知道,你这是要给你心爱的姨娘腾位置呢?你休想。”
四老爷没有躲避,任由四太太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看着楚夫人道:“大嫂,你瞧瞧她越发糊涂了,总要想个法子出来。”四太太那句我不糊涂还没说出来就听楚夫人叹息:“你说的是,昨儿我还和你二嫂说你媳妇只怕是糊涂了,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她还让我们不能管自己屋里的事来堵我们的嘴,今儿你的想法既然也是这样,那就好好请个太医回来诊治诊治。”
四老爷得了这话,应了一声就叫丫鬟进来,把糊涂的四太太扶进里屋好好伺候。四太太挣扎不休:“我不糊涂,你们才糊涂呢,哪有叫婆婆去给媳妇赔礼的。”可是也没有婆婆让把自己儿子姨娘的身孕打落的?楚夫人和叶氏对看一眼,四太太的叫声越来越小,只怕是被什么人堵住了嘴。
接着楚夫人才道:“四叔叔,既已分家各过,这几个人怎么处置就是你家的事,我先和你二嫂走了。”四老爷一脸诚心地道:“今儿劳累了大嫂二嫂,还请两位嫂嫂去多劝劝九奶奶,让她别和糊涂人置气,她是我们赵家明媒正娶进来的媳妇,哪能轻易就离了这府门?”
楚夫人含笑应了,和叶氏走出屋子,外面的阳光依旧如此,婉潞却觉得心头一阵疲惫,嫡庶之别,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下来?
既然四老爷都说了四太太病糊涂了,九爷又赔礼道歉,楚夫人她们也来劝过九奶奶,九奶奶总算松口回来了,翠蝶和黄妈妈都被逐出赵府。
外面放出了风扇,说四太太病糊涂了,连日请了太医过府诊治,这种事情太医们见的不少,各府出了不好对外说的事的时候,都以当事人病糊涂来打发,谁也不会认真开方子,只开几味吃了不会死人的药出来就是。
九奶奶每日去四太太床前问安侍奉一次药也就够了,四太太想骂一骂她,身边的丫鬟马上就说她的病又犯了,要拿丸药过来喂她,四太太这下是骂也骂不得,那口气憋在心里,过不得几天就真的病了,连床都下不来,这下大家的耳根倒清醒多了。
只是九爷和九奶奶之间,是真的情谊淡薄了,以前是九爷害怕自己的嫡母不敢亲近九奶奶,现在是九奶奶对自己的丈夫寒心,不愿再和他在一起。
婉潞归宁的时候和朱氏说起内情,话里叹息不止:“这好好的夫妻,现在就成这样。”朱氏明白地拍一下她的手,王太太已经掀起帘子进来:“大姑奶奶回来了,我前儿听说宁家那个又结亲了,还想着求大姑奶奶好好寻寻,给我们鸾娥再细挑一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