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恸难免, 却仍能正心。如此，我便无甚可担心的了。”

听到玉微这么说, 龙玉的笑容缓缓收敛了起来，默然注视了好友片刻后, 终于在对方的注视中败下阵来。他似乎是想要松开刚刚握住玉微手指的手，但那边的玉微却捉紧了不肯松手。

于是，玉微就瞧见龙玉的眼尾慢慢泛起了薄红。

“华儿的仇，我是要报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龙玉与玉微是坐在一起的。素日里高高在上的龙君将脸颊埋在好友肩头，声音中却是带着些极难得的脆弱与哽咽。

玉微没有说话，只是坐着不动, 任他靠着自己。

其实龙玉哪里有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平静呢？龙华是他最爱重的长子。龙华去了, 能保持这般清醒已是不易，而无丝毫悲恸，就明显是他在强撑了。

龙玉的骄傲，只肯在玉微面前卸下片刻。

但是, 也只是片刻。

“我要报仇, 自是要寻那罪魁祸首。凤桐麒夜，这两个娃儿不是华儿的对手，怕只是白白做了棋子、送了性命。”另一只手抬起拂去玉微肩上的水痕，平静下来的龙玉声调中却仍带着种挥之不去的冷意。

“无论是谁，他们要华儿死，无非就是想要看到三族相战！既如此，我便战给他们看！”

“……道魔。”

听着龙玉说到这里的, 玉微启唇，却是轻吐出了这么两个字。

“？”

闻言，龙玉怔了一怔，因着如今洪荒还没有所谓的道魔概念，故而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但龙玉本就是博学之辈，再加之龙君的身份，是以他虽不似玉微那般有后世记忆加成，消息来源之广博却远胜玉微。

轻蹙了眉，龙玉须臾之间思及“道魔”的出处。

这“魔”字并不难猜。

至于“道”……他也曾经听闻……

“昆仑山主，上究天道。”

口中轻声呢喃着，龙玉随之缓缓念出了两个称谓——“昆仑山主？魔界……界主。”

刚开口时，龙玉语音中尚且带着点迟疑，但到最后话音落下时，他的语调便已从疑惑转为笃定。与此同时，龙玉的目光也紧跟着沉了下来。

“好友。”

反手缓缓扣紧了玉微的手指，龙玉将‘大恩不言谢’这句话给咽了回去。他口中唤了一声，而后阖眸，轻吸了一口气，将心底聚积的恨意给压了下去。

他深知道若不是玉微笃定，断然不会如此出言提点于他。

而他自然也是相信玉微判断的。

只是若算计他三族的真是那两位，事情恐怕还没那么简单。毕竟，如只是罗t鸿钧之间有怨，自去打生打死便是。何苦还要兜个大圈子来算计他三族？

除非……

他们之间的仇怨，关系到整个洪荒。

想到这里，龙玉蓦然回眸看向玉微——这个猜测与之前大劫将临的消息结合在一起，让他面对着玉微只觉心头一阵无名火起。要是他还想不明白，玉微此时出现在此，是鸿钧特意将之推出来卷入大劫的，他就不配总领四海！

咬紧了后牙，龙玉心底暗骂鸿钧绝情。

与一心维护弟子的玄夙相比，鸿钧简直不配为师！

但事已至此，他就算想把玉微推开都做不到了。

至此，龙玉眸光微暗，旋即望着玉微道。

“我要去方丈岛走上一遭，好友可愿同往之？”

“此亦为吾之愿。”

听到这里，玉微略一勾唇，这般回应道。

龙玉的邀请他自然不可能回绝。

一是挚友的好意他不能视若无物，二是在他与龙玉相交之前、接近龙玉的本意就是想要从这条渠道打探到一些混沌秘辛。如今他虽不愿再算计龙玉，但本意仍旧不改。

**

“砰”的一声水击闷响。

玉微随着击打的力道从半空中坠落，于水面一路划过，直到撞上露出水面的岛礁才堪堪停下。

一口淤血堵在喉咙里，闷得玉微眼前发黑。

但他甚至来不及把那口血吐出来或者是咽下去，右臂在礁石上一撑，玉微就地打了个滚沉进水里。下一刻，那块岛礁就在玉微的身边被击成了碎片。

手指一勾，金色的鲜血滴答落下。

敛华在半空中留下一道残影。而就在残影边缘开始略有虚化之时，随着又一声水声响起，玉微与其身影便出现在那——左腿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随即便是一阵血雾挥洒开来。玉微顾不上看一眼伤处，手中已经结好的印当空一引，一道晴天霹雳便当空而下。

玉微的左腿被齐膝撕断。

他浑身浴血的样子看得龙玉几乎要拗断自己的指骨。

若果不是就在他身边不远处站立着的，似乎含笑看着玉微被折磨的黑衣魔神，龙玉又怎可能站在这里看着玉微受伤？！！

龙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本以为以他的身份修为，除却些许禁地，四海之中他大可带玉微任意往来。然而却不曾想到，东海这边竟有魔界界主罗t这尊煞神在等着。

以罗t的眼力当然能看出玉微不擅武事。

于是开始有他的相助，敛华自然能瞬间近了玉微的身。

接下来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开始的时候，玉微被敛华压制得非常惨。拼着被生生撕下一条腿的代价，才堪堪完成了第一道反击。

不过也就是从此开始，玉微慢慢开始把战局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掰。

“三哥教出个好弟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t执掌法则的缘故，他的笑容中总是隐约带着带锋锐的血腥气。鲜红色的眸子一直锁定在玉微身上，这位魔神甚至没看龙玉一眼，但其指间被把玩着的弑神枪却已彰示了龙玉的败绩。

唇边的鲜血已然干涸。

龙玉注视着局中已经慢慢开始占据上风的玉微，心中却并不觉轻松。

没错，他不敢插手是因为罗t已经明显表态，若他敢动手，其必会在第一时间将他与玉微一同剪除。而若他不出手，说不得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龙玉也清楚，这一线生机他们自己是搏不来的。

此地距方丈岛，不过数十海里。

只能指望着那位瀛洲岛主来救了。否则，今日纵使他能脱劫，玉微恐也难逃此厄。

希望那位与昆仑山主联系甚深的魔神，能够出手搭救。

龙玉的想法，其实也是玉微的想法。

指尖飞快地结着印，玉微一心几用，竭力拖延时间。他倒是不担心和素会不会来救自己，毕竟他相信，他师尊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他这个弟子的。

他就是比较担忧那位瀛洲岛主前来的速度。

“四尊者，我想：昆仑弟子，还是不劳您教训的。”就当玉微正跟敛华打得难舍难分之时，天际突然传来一道近乎轻柔婉转的嗓音。

柔和水光笼罩在玉微身上，令他被撕断的腿重新连接完整。

长发轻扬，衣摆飘飘。

一袭水纹罗衣的和素自海上漫步而来——他不着痕迹地将龙玉和玉微揽在一起，护在自己身后。玉柄拂尘轻轻一挥，他对罗t行了个道礼，暖声道。

“和素见过四尊者，四尊者万安。”

“和素。”

看着满心不甘的敛华回到自己身边，罗t一边安抚性地拍了拍弟子的脑袋，而后目光一转，冰冷的红瞳便紧盯住了来神不放。

长眉慢慢地抬了抬。

罗t望着和素，似乎在强迫自己放松面部肌肉。

他牵起唇角，笑容却显得十分轻蔑。

手中已经被抹去了龙玉元神烙印的弑神枪转了一个大圈，斜举起来，指向和素。罗t冷嘲道：“本尊却是差点忘记了，你现在不过是他鸿钧座前鹰犬。”

“本尊还道风无之后，就无谁敢在为他效力。却不曾想，还是有那不惧死的。”

“尊者此言差矣。”

罗t的话语近乎挑衅，但涵养一贯是好得过分的和素似乎并不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微微一笑，神情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宽和大度。

“和素并非不惧死，只是自信不会被做弃子。”

“……呵。你认为，你永远不会被舍弃？”

杀气缓缓自罗t周身扩散开来——他唇边带着笑，一双鲜红色的眼瞳中，血光却是更胜三分。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嘲讽和素的自信。

可不得不说，和素的自信当真是在这位杀戮魔神的心尖上刺下了一把尖刀。

不错，他这是在嫉妒。

他就是为了和素能够如此自然自信地说出“不被被做弃子”而耿耿于怀！

因为罗t知道，至少在现在，和素有资格说这句话。

然而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有那么一股子难言的恶意从罗t心底蔓延出来。

和素当然是明白罗t为何会有如此表现的。

或者就从他的表现来看，很难不让人怀疑他那句刺激得罗t险些发疯的话是不是故意说出来的。但他自己不承认，龙玉和玉微更不可能逼着他承认。

面对着罗t，和素看上去很淡定。

弹指拂尘动，虚空中的水分凝聚成薄雾，将自己与背后两神一同笼罩在其中。

和素并不惧怕罗t。

因为……

“四哥这徒儿在三岛附近如此大打出手，可还将小十放在眼里？”

清醇的嗓音，伴随着黑暗领域的展开而出现——半边天空被渲染上了黑暗的阴影。发眸双黑的青年匿形于中，并不露面。只有冰冷的笑声在天地间缓缓回荡。

目光落在不远处海面上的一片阴影之上，罗t微眯着眼眸，就听见这幺弟一语道破自家心机——“还是说，四哥就是想给小十留一个下马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