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 琉璃盏砸碎在肩旁的门框上。
连睫毛都没动一下,穿着一袭玄色王服的青年照样踏过门槛, 挂着柔和的笑容望向宫殿深处,对着一堆空酒坛披头散发满身酒气的红衣之人。
“榆罔公子。”
“是!你!”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苦酒入喉, 非但不能消减半分苦闷,反倒更令饮者感到惆怅百转,痛苦万分。一双充满了冰冷戾气的黑瞳盯住蚩尤,榆罔将十指攥得“吱咯”作响,似乎恨不能生吞了蚩尤。
“怎么能说是我呢?”
榆罔身上涌动的戾气没有令蚩尤有半分却步。
他的笑容中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之意,移步向前,玄色袍裾微微摆动。蚩尤行至榆罔身前, 单手撑住他面前的桌案, 附身垂眸注视着榆罔那双漆黑冷厉的眸子,一双熠熠生辉的金瞳中涌动着的却是比榆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凶煞意味。
“真正需要与轩辕一战的人,分明是你啊公子……”
指尖抵在罔线条优美的下颌骨上,蚩尤轻笑着固定住青年的脸颊, 令之动弹不得——薄唇轻启, 他残忍地撕开了对方心底最后的防线,轻声慢道。
“公子,蚩尤不过是顺从了你心底的……意思,帮你办事而已。”
“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呢?”
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呢?
一句反问,如同一把锐利的凿子钉在脆弱的心房之上,一下一下,凿出深处的野望、凿得榆罔一颗心鲜血淋漓。而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对蚩尤的话语无可反驳。
是他默许了东夷一脉在自己部落里的潜移默化。
是他默许了蚩尤的推波助澜。
是他默许了如今小青山王庭彻底与崆峒王庭分裂对立, 乃至于宣战的局面。
战争是什么?
这一点带过兵也打过仗的榆罔再清楚不过。战争意味着鲜血意味着牺牲,意味着无数鲜活的生命横死沙场,意味着无数的家庭支离破碎。但他依旧默许了战争的脚步一步一步地逼近自己的族人……
“如果公子真的不希望这场战争的到来……您如今也大可收回战书啊。想必,黄帝也一定非常不希望看到人类同室操戈呢……”
轻薄的嘴唇轻轻开合,吐露出微微低沉的语句,蚩尤笑着继续往对方心口上捅刀子。而当蚩尤话音落下,他略微顿了顿,旋即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虚靠在椅背上的榆罔,似乎带着些怜悯又带着些嘲弄地开口道。
“蚩尤话止于此,究竟怎么做,决定权——还是在公子您手上。”
说罢,蚩尤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大殿空旷依旧。
蚩尤的到来与离去,摧毁了榆罔心底坚持的最后的某种东西。
他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沁出。
安静得好像是一个死人。
而这边,迎着长悟眼底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蚩尤却笑得依旧温文尔雅,毫无愧疚之意。
那般模样,就好像他之前只是与榆罔平心静气地谈天论道了一番,而不是半点都不客气地将自己身上的所有责任通通推到本就快被负罪感压倒的榆罔身上一样。
不过,他又为什么要愧疚呢?
这样想着,蚩尤金瞳之中的笑意与戾气愈发的浓郁了。
他们本来,就只是毫无关系的两条线而已。纵然在某一时刻相遇,也终究是要背道而驰的。
他从一开始……就的确是在利用榆罔呀。
“王上,兵将已经点好。您看,是与榆罔部落合兵一处,还是……”在小青山外等候蚩尤的牧风一见自家主君出来,立刻快步迎上。行礼待蚩尤走过,牧风随其身后,这般请示道。
“不必。”
未待牧风将话说完,蚩尤就已将话茬接了过去,干脆地拒绝了牧风的第一个建议。
“王上?”
虽然对于结果并不如何意外,但蚩尤过分干脆的态度却成了牧风诧异的源头。他微微睁大眼眸,不自觉地带了疑问轻声道。
“呵,牧风……莫不是连你也以为,本王会牺牲我族儿郎的大好性命,去为他榆罔的共主之位奋战?”
唇角的笑容显得愈发讽刺,蚩尤一边走着,一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轻轻缓缓地叙述着榆罔与其手下部族被他当做垫脚石践踏的命运。
“要让族人们返回温暖宜居的土地,最好的方法,可不是为榆罔而战,最后获得他怜悯般的施舍呢。我族人有刀,可以为自己搏出一片新天地。我族人有剑,可以为自己斩却面前的荆棘。我族人有血,可以为子孙后裔浇灌出一片沃土。”
“就算我是王……又凭什么要求我的族人为那些将我们驱赶到如此苦寒之地的人,流血呢?”
负手于背后,蚩尤加快了脚步,身形自虚空之中一掠而过消失在牧风视线之中。
只余话音,徐徐落下。
“传令下去,让将士们按兵不动枕戈待旦。待这炎黄二帝争出个结果后,自有我等去处。”
闻言,牧风先是微惊,后又不由转喜。
东夷彪悍尚武,民风粗犷。但实际上每一位东夷人心底都有一处最深的伤痕——他们是弃子。是被人类与巫族共同抛弃的弃子,在苦寒之地,他们经受了非人的磨难,所以也就养成了这一族狠辣团结的秉性。
像蚩尤这样明目张胆坑害盟友撕毁盟约的行为,怕也只有在这一族不会引起任何反弹了吧。
蚩尤,到底已经不是零。
曾经那个温文尔雅的掌族大巫,如今身上剩下的只有刻骨的仇恨。
站在鬼府的望乡台上,长琴的目光穿过重重幽冥的阻碍,瞪视着那与自己曾经族人友人一模一样的脸孔。那是零的容颜零的魂魄,承载着的,却再也不是相同的意志。
如果蚩尤是零,那么他不会做出轻易背信之举。
如果蚩尤是零,那他不会这样积极地请出巫族。
蚩尤不是零啊!
口腔里有血液的味道在弥散。
长琴眼眶通红,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
只有这时,他才会如此痛恨巫族族人之前那深厚的情谊。他的族人们是有多傻,才会心甘情愿地为这样一个已经不再是零的躯壳送上自己的生命。甚至于,恐怕在他们死去之时,那蚩尤怕是都不会为他们感到悲痛!
“七姑姑,我后悔了。”
虽然没有回头,长琴也依旧知道这时候踏上望乡台的,只能是平心。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指缝之中,却有一滴滴的鲜血“滴答”落下。
“当年我不该随二伯父来鬼府的……这里有您在,日子过得也平静无忧。我在这里,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说着说着,眼眸开合,就有细碎的水汽沾染在绯色长睫上。长琴身躯颤抖,紧咬着的嘴唇也泛着白——“我应该留在大地上。留在小姑姑跟阿霖哥身边。”
“那样,他们也好歹能有个助力。”
长琴话音落下良久。
望乡台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好像过了一个量劫那么长似的,平心特有的,似乎带着点凄哀幽婉的嗓音才轻轻地响起。
“你在又能如何?”
一句质问,令长琴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是啊,他在又能如何?
他是能帮小姑姑与阿霖哥不用面对两难的境地,还是能让如今已经走火入魔了的蚩尤变回曾经的零?
“为什么……为什么零会变成这样……”
这样的一句话里,掺杂了多少痛苦与疑惑,长琴不知道,平心也无法称量。但她却可以解答长琴此时心中的这份困惑——只是,即使是平心也不能确定,长琴能不能因为这份答案而感到宽慰。
“零是特例。”
在左右思量之后,平心最终做出的决定还是回应侄儿的困惑。
“他与人族纠葛之深,牵引着他的魂魄投入人道。而这恐怕也是零在怨气作用下,对巫族……最后的牵怀挂念了。”
“这样的牵怀挂念,我巫族还消受不起!”
听到这里,长琴心底积压许久的戾气哪里还忍得住?他几乎是立刻的,就将一句带着强烈忿恨的话语从嘴里吐了出来。
“……”
面对着这样的侄儿,平心没有继续说些什么。
或许,也是她心底明白,在这个时候还是让长琴静静比较好。微微抿了一下下唇,平心念着当初自己在知道此事后,惊怒之下前往酆都城中面见鬼帝时,那黑袍玄衣的青年面无表情地述说的一席话。
“零此子与人类纠葛过深,堪称不共戴天。他本身的存在,就是这一族的劫。”
“这,是从女娲强夺其息壤之时就定下的天命。即使你我身为鬼府之主,也万万没有干扰天命之理。”
“况且……这对巫族而言,大概也并非全然祸事。”
想到这里,平心不由得有些苦涩地笑了下。
并非全然祸事?
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