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和江五疾步走到钱夫人的跟前,关切地问,“娘,您没什么事吧?”几乎是异口同声。
钱夫人揉着眉角,神色略显疲惫,低声答道,“没事,就是有点心乱。”
大奶奶便嘴角翕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终还是江五把话问出口,“娘,那个方将军,到底是什么人?”
钱夫人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虚无的空气,久久不语。仿佛空气里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吸引着她的眼球似的,表情陷入一片空茫。
江五急的直摇她的胳膊,“娘,您怎么了?倒是说话呀。”
钱夫人由回忆中转回思绪,看着面前的女儿,满脸的倦色,缓缓说道,“那一年,你父亲由梁河调往琼州升任知府,连升两级。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尤其你外祖父,更是欢喜的不得了,不由分说,给我们备了十多车财物,让我们带着去琼州。”
“一路上,我们那十几辆浩浩荡荡的车队很是扎眼,不知什么时候就引起那些剪径强盗的注意。当我们走到玉梁山的时候,就被那些人给截住了。你父亲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看着那些人为非作歹。”
“而更可恨的是……”说到这里,钱夫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激烈,“他们截了财物还不肯罢休,竟然要害我们全家人的性命!那时你哥哥元庆才三岁,你姐姐元秀也只有一岁多一点,我们都是妇孺啊,他们竟然也能下的去手……”说完,已经哽咽难言。
大奶奶急忙拿起桌几上的帕子给她拭泪,江五端起丫鬟刚上来是新茶捧到她的面前,关切地道,“娘,您别激动,先喝盅茶。”
钱夫人接过茶盅抿了一口,轻轻放回几上又拿过大奶奶手中的帕子沾了沾眼角,待情绪稍微恢复一点,才接着道,“就在那帮恶人举刀对着我们的时候,奇迹出现了。我把元庆护在怀里,怒瞪着恶人,等着那把刀下落。不成想那人却一点一点萎顿下来,竟然在我的面前倒在地上。我一看,他的后背上竟插着一支箭!我吓得急忙抱着元庆往后退,然后就看见一队人马冲过来。那些个强盗看见来了官兵,吓得四散逃窜……我们因此也就得救了。”
钱夫人说完,面上犹自呈现着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那带兵的人,就是方将军?”江五好奇地瞪着美如杏子的眼睛,猜测着问。
钱夫人缓缓摇头,“不是这个方将军,是他的父亲,方老侯爷。”
江五纳闷,和大奶奶对视一眼,忍不住问,“方老侯爷?怎么他儿子不承爵位,却变成了将军?”
钱夫人睃视一圈几个女儿,目光在九卿脸上稍停片刻,才转到江五身上,轻声答道,“我朝律定,爵承三代,必得收回。方家到方老侯爷这一代,已是末期,他的儿子,自然就不能再继承爵位。不过,还好……”说到此处,她话锋忽转,“幸好他这个儿子也是个有出息的,不靠祖荫,凭自己的能耐获得将军之职。虽是三等,却也足够最大慰籍方老侯爷在天之灵了。”
她语声幽幽,说出来的话也意味深长,仿佛方老侯爷有这么一个出息的儿子,她也替方家欣慰似的。
“自古公卿之家爵没家落,方老侯爷能得此子,也是他们方家几辈子积德闵人感天撼地之功吧。”大奶奶唏嘘感叹,陪着钱夫人沉默了一会,又把话题引向了别处,“娘,您看,咱们今天这聚会……”
她在探钱夫人的口气。毕竟经此一个小插曲,各人都已没了心情。
“算了,大家还的该干什么回去干什么吧。”钱夫人摆手,低着头语气怏怏的道,“等哪天心情好了,咱们再把今儿的聚会补起来。”
说完,神疲力倦地斜斜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
江七、九卿、江十一便知机地告退,鱼丸似的按大小排行循序退了出来。
走出屋外,便听依然留在屋内照顾的大奶奶问钱夫人,“娘,您看咱们能做点什么,报报方家对咱们的恩情?”
“嗯,我看咱们现在……”钱夫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下了台矶,她的话便被远远地抛在身后,说的什么,几个人谁也没有听清楚。
九卿回到房里,刚刚脱下斗篷,就见那个看门的小丫头一脸慌张地由门外闯进来,见了九卿,也不说话,扑通跪在她的脚下,抱着她的大腿哭的泣不成声。
九卿微愣,探询的去看青楚,青楚也莫名其妙,轻轻地摇头。
“你怎么了?”九卿被她抱着腿极不舒服,再加平时看她很不顺眼,这时说话也没什么好语气,“有事就起来说话,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
她不禁皱紧了眉头。
那小丫头被九卿冰冷的语气震慑,立时止住了哭声,她松了手,却并不起身,只是红着眼睛抬头,看着九卿喏喏地道,“五小姐救我。”声音里带着乞求。
九卿莫名其妙,和青楚对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她出去这么一会,院里就有了变故?
“怎么回事?你起来说话。”她语气不变,依旧冰冷,只是心里却划过一股快意,其实她很早就想让这小丫头吃点瘪了。
“五小姐,奴才可不可进去?”九卿话音刚落,就听房门外传来王嫂子的声音,“奴才有事向五小姐回禀。”
九卿抬头,再和青楚对视一眼,心内已经有些了然。
“进来吧。”九卿声音温和下来,冲着青楚使了个眼色。
门帘撩起,王嫂子一脸寒霜地走进来。看到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便重重哼了一声。
青楚搬了绣墩过来,放在王嫂子面前,客气地相让,“王嫂子,你请坐。”
王嫂子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挪动地方。
青楚又进暖阁拿了杌子出来,放在小丫头身前,轻声道,“绣缘妹妹,你也坐下来吧,有什么话就跟小姐说,小姐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
话音刚落,王嫂子又重重哼了一声,“她还有脸来求小姐?你问问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嫂子话语掷地有声,吓得跪在地上的绣缘一个哆嗦,方要起来的身子又牢牢钉在地上,“小姐,那不是我偷的,你可要明察!你不能冤枉好人呀,小姐!”
“你还有脸说冤枉?”她的话刚说完,王嫂子便疾声厉色地盯着她道,“不是你偷的,小姐的簪子怎会在你的匣子里装着?不是你偷的,小姐的镯子怎会戴在你的腕子上?还有,”她指着绣缘的发髻,“你看看你头上的这只珠花,那天我在小姐的屋子里躲避捉兔子的小厮,分明看得清楚,这只珠花是戴在小姐头上的,你倒说说,它怎么又会跑到你的头上来了?”
绣缘瞠目结舌,伸手摸上左鬓插的那只珠花。这只珠花,可是她一早在大门口处捡的,她并不知道此物是五小姐的,如果知道,打死她也不敢往自己的头上戴。
她捧着珠花仔细看,这么粗制的东西,怎么会是一个小姐用来往头上戴的饰物?
“怎么?哑巴了?没话说了?”王嫂子的话咄咄逼人,绣缘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涔涔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突然害怕起来,这件罪名如果坐实了,她不被打死,也要被钱夫人卖出府去。江府最重名声,侍郎老爷文士出身,名声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如果知道自己的府里出了鸡鸣狗盗之事,不用别人说什么,他也定会关注着严惩不贷的。
她看着珠花眼神迷茫,一时之间脑子里怨念丛生。如果不是它这粗糙的表面,她也不会误会这是哪个丫头丢的东西。如果不误会,她也不会捡到就随随便便戴到头上。如果不随随便便戴在头上,她也就不会引起王嫂子的注意,从而领人来搜她的房。
可是,那簪子,镯子,真不是她偷的呀。她要怎么澄清,才能让人们相信她?
她把希望寄托在九卿的身上。想着,眼里溢出了毅然之色,她抬起头去看九卿,“小姐,希望你明鉴,这些东西,真不是我偷的!”
九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坐在椅子上稳稳端着手中的茶盅,眼睛盯在瓷碗里虚浮的茶叶上,好像看花一样,久久凝视。良久,才在一声盅盖和盅体碰撞发出的脆响之后,慢悠悠道,“青楚,那一天肖嬷嬷来院里任命王嫂子时,她是不是跟你们说过府里的规矩?”
青楚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了那一次肖嬷嬷对自己的教训,她直直开口说道,“是的,府规第十条说,下人对主子不敬者,鞭三十,若同时犯有其他错误,两罪并罚,杖责或撵出府去。”
王嫂子在那边听了便眼睛一亮。
九卿又慢悠悠问道,“你给我说说,何为不敬?”
王嫂子抢着说道,“以下犯上者,谓不敬;背后乱嚼舌头骂主子的,谓不敬;在主子面前不用婢称的,谓不敬……”
王嫂子的话未完,绣缘的脸已经“唰”地白了。
“小姐,是奴婢错了,求小姐绕过奴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绣缘的头捣蒜一般磕在地上,口中求饶的话如爆豆一样急急迸了出来。
九卿不理,直接问王嫂子,“如果再加上偷盗的罪名,该怎么处置?”
王嫂子想也不想答道,“按规矩,杖责之后,卖进官营里,做苦役奴。”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绣缘的额头已经见血,听完王嫂子的话,惊愣地睁大了眼睛,眼里满布着恐惧,她呆呆地望着王嫂子,满脸恐慌地愣在那里。
王嫂子轻轻瞥了她一眼,又大声道,“不但做苦役奴,还要充当营妓。”
绣缘的脸一下子灰败了下去。
“哦……”九卿拉着长长的音节,似有所悟。
她再转回头看绣缘,绣缘哆嗦着唇,身体簌簌颤抖,几乎连跪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青楚拉着王嫂子的手,悄悄附在她的耳旁说道,“王嫂子,绣缘头上的珠花,是小姐今早掉了的。”王嫂子侧头看她,眼睛里带着狐疑,青楚又趴在她的耳缘说道,“早上给大夫人去请安的时候,还戴在小姐的头上。谁知到了大夫人那里,就不见了。不成想却被她捡去了。”
王嫂子满面犹疑,青楚便拉了她的手道,“咱们到外面去说。”
王嫂子看了看绣缘,心里掂掇,一时无法确定,脚下随着青楚往外走去。
那只金簪,是搜屋之时,自己放进她匣子里的;那只镯子,是前两日肖嬷嬷来时,从小姐屋里顺了出来,临走之时赏给绣缘的;唯一算遗漏的,就是这只珠花。不过也幸好有这只珠花,让绣缘说不清楚。如果小姐和青楚都出来作证,说这只珠花是掉了的,那肖嬷嬷这一番心思,岂不白费了吗?
王嫂子和青楚出了屋子,九卿听到外面的轻轻掩门声,才嘘出一口气,亲自起身拉起绣缘,温声说道,“我相信你,这些东西不是你偷的。”
绣缘通红的眼里立刻泛出光彩,她激动的握住九卿的手,哽咽着问,“小姐,你真的相信奴婢?”
九卿点头,把她扶坐在杌子上,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即使我相信你,也不能帮你什么。”
绣缘惊愕地抬头,“小姐?”
九卿摇头道,“即使我站出来替你说话,别人就能相信吗?王嫂子从你屋里和身上搜出来的不是一样两样,而是三样东西。三样东西,你说会是碰巧吗?”
绣缘立时语噎。九卿又道,“还有,今天你在我面前,张口‘我’,闭口‘我’的,我不能替你撒那个谎,睁眼说瞎话地证明你没说过。毕竟,这个院子里,大多数人都听到过你如此对我。”
绣缘的脸顿时通红如火,心内百感交集,只能呐呐地说着,“小姐,奴婢……奴婢……”她此时再后悔,也弥补不了以前的过错。
九卿长叹一声,握住她的手,怅然说道,“绣缘,其实我很寂寞。没有人真正的对我好,我多么希望有个好姐妹,能够时常和她说说心事,可是……”话未完,眼里已有泪光闪烁。
绣缘嘴角微q,半天才道,“那青楚姐姐……”
九卿皱眉,“青楚胆子太小,什么话都不让我说出口,又怕这个,又怕那个!我,真的在她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说完,脸有一抹戚然闪过。
“小姐……”绣缘眸色变幻,咬紧着唇,眼里有挣扎丛丛闪过。
九卿收敛神色,轻声慢语对她道,“今天的事,我可以帮你向王嫂子求求情,让她把事压下。不过,如果这样,我们三个人以后可就坐在了一条船上,其中任何一个人出了事,其余的两人也都跑不了。”
绣缘微微动容,看着九卿的眼里便有了一分坚定。
九卿又道,“如果我出了事,我肯定护不了你;而王嫂子,却是说不定,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犯事;反而倒是你,如果有一天被揭穿了,后果却是最严重。”
“小姐,”绣缘的眼里终于露出了坚韧,“奴婢听从小姐的,”她紧咬着唇,目光坚定地道,“总之我妥不过就是那个结果,如果有机会一搏,奴婢还是要豁出来试一试的。”
九卿的眼里便露出了笑意,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了握,“好!我这就跟王嫂子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