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心有所忌, 回到庄子以后方仲威坚决不让九卿再回江府。等到江五接七换八的那一天, 方仲威以九卿有孕在身,不便奔波为借口,把江府派来的人给搪塞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九卿彻底成了闲人。
这一天庄子里突然来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九卿一边往屋里让着肖嬷嬷一边讶异地问,“嬷嬷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未尽之意, 肖嬷嬷当然明白。她以前怕得罪钱夫人,对这个五小姐总是若即若离的, 一直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今突然登门造访, 就显出有点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意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道, “老奴知道五小姐是爽快人,有一件事想求五小姐您给帮帮忙。”
虽然话说的迟迟疑疑的, 很没有底气, 但是也算爽快,直接道明了来意。
青楚给她递了一盅茶,她便坐在半膝高的杌子上一边小口抿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九卿的脸色。
九卿声色不动,依然是满脸的笑容, 接过青楚由茶盘的另一边递上的紫苏茶,轻轻啜了一口放在桌上,温言细语地问肖嬷嬷, “不知嬷嬷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肖嬷嬷见了心里当下有了几分底气,胆子也壮了几分,把茶盅放在膝上,两只手紧紧握着盅沿,然后试探着对九卿道,“老奴不是有个侄女原来给小姐您当过几天管事嬷嬷吗?”她紧张地注视着九卿,眼里露着祈盼,仿佛等着九卿自己能想起来她的侄女是何许人似的,当听到九卿诧异地说出了“王嫂子”几个字后,她的脸色顿时一松,笑着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对,就是她……”然后声音就垮了下来,“小姐您得帮帮她。”
“她怎么了?”九卿不由诧异,“她不是在二少爷的院子里当差吗?”
记得她嫁出去以后,荣雪厅里的人就都被分散安排去了别的院里。恍惚听肖嬷嬷提过,王嫂子是被分配去了江元丰那里。
脑中的印想刚刚掠过,就听肖嬷嬷无可奈何地道,“是在二少爷的院子里,可她摊了事,如今已被太太给撵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被钱夫人给撵回去了,不说犯了错,却说摊了事,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九卿讶异着去看肖嬷嬷。肖嬷嬷苦着一张脸道,“她被三小姐那里分去的丫鬟指正,说是偷了二少爷的紫云八宝錾金冠,并一只香云盖的簪子……太太听了大怒,当时就把她关进了柴房,着人到她家去搜。结果没搜出来,她喊了两声冤,太太又恼羞成怒,不但狠狠打了她一顿,还要把她送官……”
说到这里肖嬷嬷落下泪来,她急忙扯了袖口擦把眼角,然后才又道,“是老奴苦苦为她求情,太太才勉强答应放过她,让她赔了银子,这才把人给放回家去……”
她又接着用袖口抹泪,九卿却听出了当中的蹊跷,坐直了身体问肖嬷嬷,“你是说江五院里分去的丫鬟指正的王嫂子?”肖嬷嬷连连点头,一边抹着泪一边回答,“是的”,九卿又接着问,“那也就是说,王嫂子被打,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
自己嫁出去以后,王嫂子被分去江元丰的院子有两三个月时间,都一直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偏偏在江五出嫁不过十多天的功夫,就有她原来的丫鬟指正王嫂子偷了东西……这事未免有点太凑巧,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任谁也不会相信。
“嗯,”肖嬷嬷抬起眼睛回答九卿,迟疑了一下才道,“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不光我那个侄女受人诬陷遭了冤枉,还有小姐您以前院里的绣缘姑娘,她也因为一点小事说不清楚,就被太太远远地发卖到南方去了。”
还有她?九卿这一回心里可是大大地震惊了一下,怎么这两人都是自己以前院里当差的?
肖嬷嬷见她的表情陷入了沉凝,眼里便有一丝希望的光芒闪了闪,她又掰着手指头给九卿数了数这几天江府发生的事,几乎各个都是荣雪厅里原来当差的小丫头,或大或小,都被钱夫人寻了由头发落了。
并特意话里话外点给了九卿,这些事都是江五接七换八回来以后发生的。
九卿心里一团迷茫,江五如愿地嫁给了钱多金,按理说应该算是得偿所愿,她还有什么不满的?竟然回来还要拿荣雪厅里原来服侍过自己的人砸法子?
又想起那日后花园柴房里吊死的小丫头,她脑子里突然有一丝亮光跳了跳。难道说江十一已经和她在钱府的后宅里开战了?她这是回来在向钱夫人诉苦,钱夫人又积习难改,找不到别人出气,所以拿原来服侍过自己的人做了撒气筒?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一件值得欢庆的事!自己在江十一身上的功夫总算没有白下。
想到这里,她不禁面露微笑,轻言细语地问肖嬷嬷,“那你想让我怎么帮王嫂子?”
王嫂子跟她主仆一回,说一点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她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就是有点性格爽直,藏不住事,有什么都直接表现在脸上。
不过这样的人也自有她的优点,如果你对她好,她就会把心窝子掏给你。
想起往日的情分,九卿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就答应了她吧,也算圆了一回主仆的情谊。
肖嬷嬷听了眼露喜色,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九卿的话,“老奴就是想让小姐帮她在您的府里安排个差事,不要什么好的,只要能让她混口饭吃就成……”说着她歉然地看了九卿一眼,诚恳地道,“老奴也知道这是在为难小姐,可是老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能拉扯她一把……您也知道,她背了这样的名声,以后就是出去,也没脸见人,走在大街上,还不得被别人指着脊梁骂……老奴实在没有办法,就想到了小姐,您是她曾经的主子,对她的为人最是了解,有别人不信的,没有您不相信她的……”
她唠唠叨叨地给九卿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又说了一大堆理由,最后听得九卿实在汗颜,捂嘴假装打了个哈欠,她才知机地告退,由青楚把她送出了门外。
其实能够答应她的请求,完全是看着王嫂子是个可信可用之人,否则的话,她还没有好心到把自己的府里变成那些别府弃奴的收容所。
过两天王嫂子被肖嬷嬷给送到了庄子里,九卿热情地招呼了她们。王嫂子蔫蔫的,看着精神气比过去差了不少,整个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变得开始沉默寡言。
九卿让三姑领着她去给肖大旺父子打下手,让她专门掌管农具库的钥匙,另外包做肖氏父子的三顿饭菜。三姑领着王嫂子走了之后,肖嬷嬷对九卿千恩万谢地就要叩头。
九卿急忙拉起了她跪下去的身子,嗔道,“嬷嬷,你这样岂不要折杀我了。”
肖嬷嬷便抹着眼角道,“老奴就知道小姐是好人,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您……没想到小姐真是菩萨之心,如果不是遇到了您,我这个侄女算是完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感慨似的叹着气。
九卿默然,对王嫂子到了现在的地步她也无比的同情。细究起来,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归根结底,王嫂子也是由于自己的原因才被钱夫人当作了撒气筒。
她这样的安排,也是想让她能够以亲情和肖氏父子自然的相处,好慢慢愈合在江府里受到的心理重创。
眨眼之间,到了四月初二。
方仲威依然以九卿有孕为由,缺席了江七的吉嫁之日。
对于九卿和方仲威的这种态度,钱夫人暗中是高兴的,毕竟两个庶女都嫁给了王侯之家,如果她们抱起团来,一起对付自己,到那时还真怕自己招架不住。
幸好!她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九卿的这种态度,为她们之间拴了个心结,不至于让她们走到一个同盟阵线上来对付自己。
当然她不会在庶女的身上花费太多的心思,想着想着,脑子便又转到了江五的身上。这一回最不让她省心的,反而是江五这个亲生闺女了。
“雨娘,”她吩咐李嬷嬷,“你带几个人去把三小姐的闺房重新布置一下,今夜就让她们住下,别回钱府了。”
李嬷嬷就的一愣,按礼俗,三小姐和钱姑爷在岳家住一宿那是正常,第二天要陪着给姐妹送嫁,谁也说不得。但是,这时已经把四小姐送走了,太太再把三小姐留下来,没有经过婆母的同意就要住娘家,这样没礼貌的事怎么着也有些于理不合。
人家钱府的大太太不会挑理吗?她狐疑着去看钱夫人,钱夫人便皱着眉头“啧”了一声,“让你去你就去,其余的什么也别管,我自有分晓!”
李嬷嬷便唯唯诺诺答应一声,转过身再不犹豫地离去。也许人家是姑舅联姻,对于这些细节上的小事不会太在意也说不定。
她同时却也忍不住心里袭上一丝悲凉,这四小姐今天一大早才刚嫁出去,太太就一脸轻松地要为自己的亲生女儿筹谋了……这样的人情,是不是也有点忒凉薄了?
想着自己老无所依,李嬷嬷做起事来不由就分外用心,她指挥重新铺床搭褥的小丫头,“好好把这炕毡炕褥铺平整,一丝也不能马虎……喏,那个角,再翻过来重新铺铺……还有那个……”她一一指点。
两个在临床炕上铺被褥的小丫头都是十二三的年纪,平时很得李嬷嬷的喜爱,这时仗着宠爱,不免就有点逾矩,她们一边手上不停胡乱捋着炕被,一边笑嘻嘻地跟李嬷嬷对付,“嬷嬷就您老人家从来一是一二是二的,三小姐他们只不过在这里住一晚上,又不是长住,就算是弄出花来,人家姑爷也未必瞧得上咱们这小姐以前的蜗居。”
李嬷嬷听了立起了眼睛,拉下脸斥责道,“让你们怎么干就怎么干!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小丫头被她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互相对看一眼,再不敢吱声,低下头轻手轻脚开始认真干自己手里的活计。
李嬷嬷却心内苦叹,太太如果真是只打算让三小姐住一晚上,那倒好办了。只是看她那态势,并不像只要三小姐住三天两早晨的样子。否则她也不会打发自己亲自前来督促人铺床放被了。
此时的江五和钱夫人正肩挨肩地坐在钱夫人的炕上说话。江元秀坐在炕沿上,倚着迎枕,和钱夫人一左一右地把江五挤在中间。
“……婆婆对我很好,只是一时还改不过嘴来,开口就想叫‘舅母’。”江五一边说着,一边捂着嘴巴嘻嘻地笑。
江元秀便用膀子抗了抗她,语带调侃地道,“哎,说说,由舅母变成了婆婆,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钱夫人便也跟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往日的那种慈眉善目,这时才让人感觉出一点真诚起来。
江五顿时羞红了脸,不依地对着江元秀撅了撅嘴,“大姐你又取笑我……”
刚说到这里,就见清秋由外面打帘进来,她立时便住了语。清秋轻手轻脚地上前,向钱夫人禀道,“太太,两位姑爷在正厅等候,要向您辞行。”
江五听了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江元秀却麻利地跳到地上开始整理衣襟。
钱夫人便推着江五往炕沿挪去,口中安慰道,“放心,一会我把多金留下来。”
江五这才脸色开霁,任由清秋替自己提上鞋,然后顾不得自己抻平衣襟,先蹲在地上为钱夫人穿那双一脚蹬的深紫色绣花鞋。
钱夫人的眼里散发出柔柔的光辉,摩挲着江五低下去的头饰口中满意地叹道,“没想到我的五儿,这才刚嫁出去几天的功夫,就像大人一样懂事了。”
在一旁闲闲看着的江元秀便眼神一黯,籍着重新整理已经毫无褶皱的衣襟,轻轻地低下头去。
清秋在一边屏声静气地为江五打下手,自动自发地把自己当成了空气。
进到正厅,武昭明和钱多金正在里面等着,见到钱夫人到来一起上前行了礼,然后便要告辞。
钱夫人婉言地试图留下他们,钱多金面现迟疑,武昭明脸上却露出了小小的不快,他看了江元秀一眼,干脆地道,“小婿倒是想留下来让元秀多陪陪您,只是我们出来之时母亲身体正有些微恙,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江元秀便连忙附和,“是呀,婆母昨日说头疼,我们本想在她老人家床前先侍疾,迟一日再来。可是婆母却不许,说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大事,我们如果因为她耽误了给四妹送亲的吉时,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她说一句,武昭明便点一下头,钱夫人看着他们夫唱妇随一搭一唱的样子眼底便沉了沉。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这元秀刚成亲一年多,就全心全意地向着婆家了。
又解释了几句,武昭明携着江元秀一起离去。
钱夫人眼看着大女儿和大女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中不由落下泪来,口中唏嘘道,“人都说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嫁女儿就好像是生生地在娘身上往下剜肉一样,如今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先前对这些还没有什么体会,可是今天嫁了七贤,最后的一个女儿也走了,我才真的觉出万箭穿心的那种滋味……”说着便捂着脸轻声哭了起来。
江五一下子便慌了手脚,急忙拿着帕子给钱夫人拭眼泪,拭着拭着眼中竟也掉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我不走了,娘……娘您别着急,别哭了……”说着,自己的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钱夫人便一把握住她的手,口中叫到,“我的儿啊……”越来越泣不成声。
钱多金毕竟的钱夫人的亲侄子,与她有着骨血亲情,见钱夫人如此伤心,他不由就犹豫起来。
钱夫人母女俩抱头哭做一团,钱多金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微一咬牙,狠了狠心道,“好,我们不走了。”
钱夫人母女的哭声立时便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