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辛半倚在榻上, 翻着那一本《大夏旧说》, 看得津津有味。
“世子,请用些银耳羹。”
柔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勾了勾唇角。“先放在桌上罢。”
“是。”
咯哒一声,是瓷盏与桌面轻贴发出的轻响。“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替我揉揉肩。”
“是。”
来人迈着小碎步走到他身后, 伸了手替他按揉肩膀。“力道可好?”
“太轻。”
“现在呢?”
“太轻。”
“现在如何?”身后的声音沉了沉,不复之前的轻柔。
“太轻。怎么, 没用饭么?”他皱了眉,相当神气。
“莫无辛!你给我差不多点儿!”他头上挨了狠狠的一下子。
莫无辛轻笑一声, 看也没看, 直接把身后人拽到自己的膝上。“难得小梅子乖乖地服侍,我自然得多享受享受。”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梅非丧气。“我还特意从琦芳手里把这银耳羹拿了过来,还学她的声音来着。”
“你还没进房间, 我就听出来了。”莫无辛笑着在她鼻尖上刮了刮。“你习过轻功, 脚步要比一般人轻些,步速也快许多。”
“没意思。”梅非不满。“怎么样, 这本书你看得如何?“
“的确很有意思。”莫无辛把书放到一旁, 将桌上的银耳羹端过来,盛了一勺送到她嘴边。“里头记录了许多大夏国从前的传说。”
梅非张口接下,大口地咽了下去。“尤其是这里。”
她把书拿了过来,翻到开头几页,指给他看。
“根据这书里的传说, 数百年前,夏文帝建国初期,曾请了位鼎鼎有名的岳天师为大夏的国运卜卦。当时的卦语颇有玄机, 称大夏数百年之后,将有亡国灭族之祸。然而这灭族亡国之祸尚有一丝生机,若能转危为安,便能再得盛世百年。”
“照这么说,这卦倒的确很准。”莫无辛若有所思。“不过这些所谓传说,大多是后人编造出来以博取民众关注的故事罢了。”
“就算是故事那又如何?”梅非狡黠一笑。“我们要的,不就是能让所有人相信大夏还会复兴的故事?”
“臭丫头,你倒是越来越精明了。”莫无辛会过意来。“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个好办法。”
“再说,也许这是真的呢?”梅非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开了口。“有一个传说你一定听过,就是夏文帝的乾坤神剑。”
“当然。传说夏武帝手持乾坤神剑,身披琅琊宝甲,一统江山,平定天下,无人能敌。然而夏武帝薨逝之后,那把神剑和那件宝甲也随之不见,令后人猜测纷纷。”莫无辛勾了勾唇。“眼见为实。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想这也不过是传说而已,或是后人的穿凿附会,顶多是上好的利剑盔甲,硬生生说成了神兵。”
“不。乾坤神剑和琅琊宝甲,都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莫无辛的神色一肃。“当真?”
“当真。”梅非点了点头。“所以许多传说也有依据。只是人们太久未亲眼所见,便不敢相信这些传说了。”
“若真是如此——。”莫无辛燕眸眯了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梅非笑着往他怀里一倒。“跟我想的一样。”
莫无辛坏笑一声,揽住她的腰。“我们在这儿谋算天下,也算得一对志同道合的乱世夫妻了罢?”
“志同道合是不错,夫妻还未定。”梅非故意板了脸。“我还得考虑考虑。”
“还得考虑?”莫无辛相当不满。“不都试过好多次了,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梅非皱了眉,两只手分别朝他左右脸侧揪去。“你就不能说话含蓄点儿,文采风流点儿?”
莫桃子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刻。“要文采比较难,要风流倒可以试试。”
“你倒是敢试试!”梅非手下用力一揪,莫无辛惨叫出声。“夫人饶命!”
“叫错了!”梅非继续用力。
“小梅子饶命——”
“再换一个。”
“女侠饶命……”
这还差不多。梅非满意地松了手,只见莫无辛俊脸上一边一团红印,可怜兮兮。
这时,琦芳的声音从门外轻柔地传来。
“世子,西蜀容夫人求见。”
“容夫人?”莫无辛神情微讶,跟梅非对视了一眼。
“是姜红月罢?”梅非转了转眼珠子。“她来见你?”
“姜惊澜的女儿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莫无辛询问地望向她。“小梅子,你愿意见她么?若不愿意,我找个由头回绝了就是。”
“不用了。我倒正想见她一面。只不过她单独来找你,想必也有些要单独同你说的话,我在似乎不太方便。”
“那还不简单。”莫无辛轻笑一声。
琦芳姜红月引至花厅,莫无辛已站在花厅中央,朝她微微一笑。“容夫人请坐。琦芳,沏杯茶来。”
花厅比正式的王府迎客大厅要小了不少,但因为盖在花园中,别有一番雅致。两双竹椅相对而设,中间一只翠竹案几,放了笔墨纸砚。竹椅的后方还有六扇的竹藤曲屏,曲折含韵,巧妙地挡住了花厅后方的景色。
“不必麻烦了。”姜红月面容带笑,目光却冷静自得。“红月前来,实有些要事想同世子大人言说。”
莫无辛朝琦芳摆了摆手,她会意地退出了花厅。
“夫人有何事,但讲无妨。”
姜红月倒也直爽,毫不拘泥。“世子金口玉言,令夫君与妾身不虚此行。妾身与夫君心甚感激,故特来相谢。”她将手中一只沉香木匣放在案几上。“听闻世子也将大婚,这就当是我们夫妻送给世子和未来世子妃的贺礼。”
“夫人实在客气了。一切都是父王的意思,我并无甚功劳,何须言谢?”莫无辛瞟了一眼那只沉香木匣,唇角一勾。“夫人的礼物,在下只怕受之有愧。”
姜红月大方地一笑。“世子请勿推辞,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妾身到这儿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请世子帮忙。”
“什么事?”
“妾身曾经无意间得到一只通体泛蓝的海东青,因为宠爱非常,所以将它锁在笼中好生伺候着,随身携带。谁知刚进锦城的时候,负责打扫笼子的小丫鬟却不小心将它放走,就这么一飞冲天,去而不返了。”
“哦?”莫无辛挑了眉。“夫人请放心,在下定会派人仔细寻找,一旦找到,便会送至平阳返还给夫人。”
“那就多谢世子了。”姜红月叹息了一声。“这只海东青在笼中待得安稳,有吃有喝,受人精心照料,又何必要飞走去那野外天空?”
莫无辛垂下眸,身体后仰,放松靠在椅背上。
“夫人,这海东青本是鹰中之神,翱于九天,俯瞰万物,才是它与生俱来的本性。夫人将它束于笼中,不是损了它的本性?”
“世子说得很对。”姜红月微微一笑。“此事之后,妾身悔恨不已。雄鹰蛰伏,本是无奈。如有机会,便会腾云而起。世子,不知妾身说得可对?”
莫无辛的双手五指松松地交叉,懒散地搭在膝头。
“夫人说得不错。不过你得确定那是雄鹰,而不是安于平和的雀鸽。”
“我相信它是。”姜红月盯着他的眼。
“就算它是,夫人又打算如何?”莫无辛的眼微阖,像是倦极,快要睡了过去。
姜红月看了他一会儿,鲜亮动人的眉眼舒展开来。“若它是,自然得好生尊重对待,同享天空。”
莫无辛唇角微勾,突然睁开眼。“夫人有所不知,这海东青野性难驯,怕是你再如何尊重对待,它也不愿为人所束失了自由。更何况——”他顿了顿,燕眸意味深长。“怎知你所予的天空,正好就是它想要的?”
姜红月微微一愣。
莫无辛身后的竹藤曲屏忽然发出些微磕碰的声响。姜红月刚要抬头望去,却听得莫无辛又开了口。
“夫人所托之事,在下定然尽心尽力完成。”
他言语神情之间,已露了些疲态。
姜红月是聪明人,立刻会过这逐客之意。她朝莫无辛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世子了。时候不早,妾身先行告辞。”她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挽留了。”
莫无辛扬声唤了一声,琦芳便推门而入。“琦芳,送夫人回去。”
“是。”琦芳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红月落落大方地朝莫无辛行了个礼,便随着琦芳离开了花厅。
她们两人的身影刚消失在花厅,莫无辛脸上便一扫疲色,转头朝屏风处轻笑一声。
“还不出来么?”
梅非揉着脑袋从后面绕了出来。
“听你们讲话,真是比看《女诫》还要累。”她一边揉着,一边摇头。“就不能直说么?非得拐弯抹角,听得我快睡着了。”
“怎么,磕着脑袋了?”莫无辛把她拉过来。“让我看看。”
“别,海东青大人,我怕你待会儿野性大发啄我一口。”梅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不过姜红月倒是有些眼力。”
“的确有眼力,还很有城府,懂得绕过父王来找我。”莫无辛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他们想要西蜀也加入到联军,为何在信中不直接邀请,而却在这之后找到了你。”
“这是他们的聪明之处。”莫无辛勾勾唇。“父王为人保守谨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参与进来。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只请求西蜀保持中立。”
“但姜红月却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合作者。所以便想办法要把我拉入到他们的阵营中去。”
“那容师兄为何不亲自来,却要让姜红月来?”
“如果我没有想错,来找我并非容璃的意思。来找我是姜红月自己的主意。”
“她?”梅非沉吟一刻。“有道理。以容师兄的性子,应该是做不出这样的事。这么说来,这红月果然名不虚传。容师兄有她相助,如虎添翼啊。”
“不错。只是他们两个毕竟还嫩了点儿,要跟冯傲那只老狐狸斗,怕是还欠些火候。”
“所以不是来拉拢你了么?可惜你这只黑心桃子未让他们如愿啊。”梅非打开桌上的沉香木匣,一对翡翠龙凤佩落入眼帘。
“虽未如愿,也没彻底绝了这条路。”莫无辛将龙凤佩取出来,拿到她眼前晃了晃。“喜欢么?”
梅非撑了下巴,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怎么了?”莫无辛见她如此,奇怪地问道。
“桃子,我觉得你有些变了。若是从前,你才不会留什么后招,若不满你的意一定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莫无辛笑了笑,垂下眼。
“那是因为从前无所畏惧,才能恣意妄为。”他的语调清和,不缓不急。“现在有了要护着的人,自然得考虑得万分周全。”
“这么说,我倒成了你的包袱?”梅非的心底柔软,嘴上却还硬着。
“我有说是你么?”莫无辛故作惊讶。“其实我说的是连隐。”
梅非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凤眸瞪成杏核状,朝他脸上狠狠一剜。
“你就消遣我吧!”
莫无辛忍不住偷笑。“别生气——小梅子——”
梅非终于怒了。“有那么好笑么?”
他扶了额,勉强忍住了一瞬,又开始不停地笑。
梅非一气之下,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她转过身,蹬蹬蹬上前,往他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脚,这才又转身离开了。待到莫无辛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了个没影儿。
梅非回到自己房间,闷闷不乐地刚坐下,外间的门便被敲响了。
她本想不理,转念一想又起了身,拿了桌上装着冷茶的茶壶,一把拉开了门便要泼。
门外的人朝她微微一笑,她赶紧收住了茶壶。
“梅姑娘,打扰了。”
梅非笑得有些尴尬。“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