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所以你就背着我和父皇母后, 帮助她们逃走?不是走了吗?怎么会这样?”他声音低沉嘶哑, 双眸越来越冷。
永康用力地擦了擦脸颊,抽泣着大声道,“菀书姐姐本来走了, 她们想躲在城里几天,结果父皇把四哥下了大狱, 四处让人贴告示,还, 还把菀书姐姐的爹娘都抓了。菀书姐姐没办法就回来了。回来之后父皇将她叫了去, 不知道说什么,不,不让我听。回来, 回来没多久就, 就这样了!”
沈睿气得将她一推,不知道是恨她走, 还是恨她回来。大步走向几个御医, 几人见他一脸冷汗,忙伏地请罪。
“殿下,瑞王妃身子本来就弱,第一胎生产有难度,如今……”一个御医说着声音弱下去。
“如今怎么样?”
沈睿微微弯腰, 凝注着他,眼神冷光湛湛。
“如今服用了催产药,只怕……”那太医不敢说完, 打着哆嗦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沈睿狠狠地蹙了蹙眉,伸出去的手青筋暴起,似乎要将那层苍白的肌肤涨破一般,那个太医吓得脸色煞白,忙伏地磕头。
沈睿脸色铁青,手猛地握成拳头,冷冷道,“照顾好她,否则要你们的命。”说完转身冲了出去。
“小八,小八,你去哪里?快去求父皇放了四哥过来。”永康忙追出去,在门口拉住他的袖子,单薄的苎罗丝衣湿哒哒地绞在他修挺的身上,热力滚烫。
“你不行,难道我就能?”他回眼冷冷地勾着她。
“我不行是因为那些银羽卫拦着我,我哭打呀都不管用,你能打过他们,他们也听你的,你见到父皇就好了。小八,我求你,以后我再也不和你做对,你救救菀书姐姐吧!”永康可怜巴巴地瞪着他,双眸红肿,发丝被泪水凌乱地粘在脸颊上。
沈睿冷眼睨她,眯了眯眸子,“四哥来,就能救她?自己又不是大夫。”
“能的,能的,小八,四哥没事,菀书姐姐就会好起来的。小八,求你啦。你去求母后。我求求你!”永康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衣襟,顺着丝滑的绸缎落在地上。
“好好看着她,将宫里最好的药和人参都拿来,让银羽卫去要,敢不给的杀无赦!”他冷湛的眸子里寒光一闪,便挣开永康的手飞身进了雨幕。
“沈醉,沈醉……”身后传来凌乱破碎的声音,一声声敲击在他的心头。
他不要她死,仅此而已。如今才知道,所有的不放手和占有,都不过是以为自己能给她最好的。
而其实,不过就是他们好好的。
自己……
椒房殿前,廊下遮雨的风灯暗昧不清,昏黄冷凝,沈睿被铁甲侍卫拦住,声音沉稳,“殿下,陛下有令,不见任何人!”
“让开,我要见母后!”他未退,脚步依然迈出,那侍卫退了半步,稳住身形“唰”的一声撤刀,“请殿下砍下卑职的头!”寒光断水,廊外暴雨倾盆,那侍卫的话掷地有声。
沈睿身形不动,挥手扫过他的腋下,那侍卫闭目受死,却身体一紧一松,被沈睿推到殿门口。
“殿下!”那侍卫看着沈睿,心惊胆寒,立刻伏地。
“去,告诉父皇,我要见他,否则以后都见不到我!”沈睿手指一扯,勾裂胸前衣衫,匕首闪动凶光,抵在他劲瘦平坦的胸口,手腕微微用力,鲜血长流。
“殿,殿下,您,稍候!”侍卫立刻滚身进殿,慌不迭地跑了进去。
沈睿的手一抖不抖,感觉热血碎在腕上,胸口却一阵阵的麻木,父皇曾经答应过的,如今似乎很遥远。
他骗了他,曾经也骗过那么多。
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陛下请您进殿。”不是先前的侍卫,而之前那人片刻便被人拖了出来。
沈睿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颊,眸中没有怜悯,哼了一声,踏步入内。
殿内雨气湿润,熏香里也似乎混着浓得散不开的粘稠,像血腥。
“小八,你越来越孩子气了!”皇帝的声音无限疲惫,却充满了威严,带着一点几不可见的宠溺。
“父皇,儿臣从小没求过您什么。儿臣求您放了四哥和裴菀书吧。”他听着皇帝虚软的声音,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匕首“呛啷”落地。
“我还以为你多有胆量,敢到我面前来寻死呢!”皇帝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沈睿伏地叩首,生硬道,“父皇,一切是儿臣错。”
“你是有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没有资格和权力伤害半分半毫!”皇帝淡淡地说着,似是已经不再生气。
“父皇不是答应儿臣,让她好好地么?可是出尔反尔,父皇难道就问心无愧吗?”沈睿咬着牙,没有抬头。
皇帝叹了口气,缓缓道,“小八,我为自己的儿子肃清道路,有什么不对?父皇已经没有多久好活,难道留下一个千疮百孔,危机重重的国家给你?”
皇帝的话如重锤擂在沈睿胸口,他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帘幕后面的身影,朦胧似雾。
“父皇?我,不懂!”
“你懂,大周的天下以后要交到你的手里,你不懂,是想愧对列祖列宗吗?”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四哥?他没有野心,也没有错!”
“他没有野心,却有错。他的能力优秀,都是对新君的威胁。他的成就声望,都是对国家的质疑。他没有野心,他的人会让他有。”皇帝话如重锤,匝匝入地,没有一丝缓和间隙。
“可是,儿臣,不想他死。”
“这就是你的事,你不想他死,可以让他活着。有生之年,不得返京。不得离开封地。”
“……”
“至于裴菀书,瑞王已经同意休妻。从这刻起,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不,不可能,四哥……”
“没什么不可能,他不过是个王爷,朕还是这个天下的主宰。小八,朕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
“父皇!”沈睿挺直了身体,看着帐后朦胧的身影,他似乎很久没有面对面看过父皇。他想辩驳,可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掌管天下,他从来没想过,从小跟着四哥追着他的脚步,直到他对自己疏远,自己不服气地处处跟他作对。
他想他们留在京城,留在他的身边,他不想失去这一切,如果没有了他们,他还剩下什么?
“小八,你下去吧,菀书那丫头,没事吧!我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孩子能留便留,不能留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以后会有的。”皇帝缓缓地说着,似是没有一点感情,又似乎充满了无限悲悯。
“父皇……”沈睿哽咽,用力地握紧了拳头,心口似是被万斤巨石压住。
“去陪陪她吧,帮她熬过去,一起渡过了艰难,感情就会深一分,她是个好丫头,会懂你的。”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
“父皇!”他缓缓起身,如今明白了父皇的用意,四哥入狱,父皇一副杀之而后快的架势,实际还是为了四哥的势力。
他喟叹,却自感无能为力,只要四哥不死,其他的人与他何干?
“父皇,我能给她请个大夫来吗?”
“此刻不行,你去吧,大夫我会帮你请的。”
“父皇……晚了,她会死的!”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带着一点讥讽,他倒是想知道,他的儿子会不会为了女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想了想,又笑,叹了口气,“快去吧,哄哄永康那丫头,别让她来烦。你母后身体不好,早就睡下了。”
沈睿听了行礼告辞。
他一走,皇帝对一边的何其道,“宫里有动静吗?”
何其嘿嘿一笑,“陛下,您英明,这丫头一有危险,许多势力都暴露出来了。西边在宫里的密探,没想到也会有动静,他们去的是迎福酒楼。不过他们很机警,这样紧急的情况,我们也不敢跟得太近,具体联络了谁我们还不知道。瑞王在宫里倒似乎没什么人,他一心想着带那丫头走,倒是在江湖上有一批秘密势力,上一次灭了霹雳堂的人,其中就有。另一批神秘人我们查了,应该是从西边来的秘密门派。武功超绝。只有一个为首的看到了,脸上有道疤。具体谁管就不知道了。”
皇帝笑了笑,“这不是很简单吗?灭霹雳堂的人是为了给丫头出气,能为她出气的人,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可能不出手。来的人就是另一批势力。不管是谁,头留下,依然让他见那丫头,其余的特别是宫里的秘密眼线,一气给朕拔喽,这么多年,朕先拔掉南梁,北方八部的眼线,就是西边的找不到。不曾想这丫头果然有这本事。”
何其媚笑,凑近道,“皇上,还是您挑的人好。”
“翠依他们还好吧。”
“皇上放心,就是将他们软禁在那里,裴大人似是知道您的意思,一声不支,不过却蹙眉长吁短叹的。大夫人一腔愤怒,在那里骂奴才呢!”
皇帝挑眉,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又问道,“翠依呢?”
“翠依自己呆在一间房里,什么都没做,整日就是跪在地上念经。”
皇帝叹息,低声道,“你要是走近了,就知道她不是念经了。”
何其不解,“陛下!”
“咒骂朕呢!”
何其忙跪地,“陛下,您您多心了,没呢!”
皇帝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怕什么?朕也没多少日子,还能拉你垫背不成?翠依,朕对她也有亏欠。她毕竟是锦书的娘,朕不会为难她。但是不得不如此,只要他们不现身,朕就不放心。总要吊着这口气,把这陈年烂谷子给他晾翻了才行!”
两人正说着,殿门被打开,廊外雷声震耳,大雨如注,一人披雨跪于门口,朗声道,“陛下,瑞王从大理寺出来正往这边来了。”
皇帝哦了一声,伸手让何其扶着他,颤巍巍起身下榻,看了一眼那侍卫,盔甲被雨水洗的锃亮。
“康展,你让黄赫亲自去,问问瑞王是不是想造反,闯进宫来,那母子是给他收尸,还是他有本事从阎王手里夺下她们母子。”
淡淡的没有感情的语调,听不出愤怒,康侍卫却浑身一抖,忙应了便退下。
“何其,你去,要是黄赫敢徇私枉法,一并拿了!”
何其一听忙低声道,“陛下,黄侍卫一直忠诚,且公主那边……”
“我也知道黄赫忠贞不二,可是如不这样,老四能束手就擒么?”
皇帝哼了一声“你去吧!”
何其立刻告退。
闪电仿佛起自苍黄,大地一时间亮如白昼,一时又如漆黑无望的永夜,沉浓得仿佛没有希望。点点荧弱的灯火好像苍茫浩瀚海面上粼粼水。
何其披蓑衣,打马飞奔,到得西宫门,那里杀声一片,兵器交接声不绝入耳,在轰隆的雷声中清晰可闻。
他勒住马静静地看着眼前场景,宫里似乎有二十年没有如此激斗了,这些年来刺杀皇帝的并不在少数,可是没有像眼前这人一般犹如暴雨衍生的白光。
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人,白衣紧裹着修长坚韧的身体,出掌踢腿间皆是风雷隐怒,那双绝美的双眸透过黑夜暴雨,竟然让他心生惧意。
何其淡淡地叹了口气,对于沈醉他一直是看好的,自己尽管只是个奴婢,可是心还是跳动的。只不过对皇帝的忠诚让他早已经习惯掩藏自己的真心而已。
那些侍卫似乎对他怀着无比的畏惧,并不敢真的拿刀剑往他身上招呼,何其再叹,这就是皇帝害怕的吧。这样一个被军士爱戴敬畏甚至惧怕的人,是新皇最大的威胁,比外戚、宦者、甚至朋党都可怕。
“殿下,圣上让我等请问陛下,是否要杀进宫去,篡权谋反!”黄赫的声音中气十足,清朗厚重,竟然盖过隆隆的雷声。
那边沈醉似是一愣,立刻横掌一扫,将围上来的侍卫们隔开,拂袖一甩,薄衫裹着雨水宛若白莲花“哗”的一声抖开。
周围的侍卫被水珠砸中脸庞,好像石子击面一般的痛,忙又再退。
“黄大人,欲加之罪!本王只想去看被无故拘禁的夫人而已!”沈醉抬脚,一步步走向黄赫。
“殿下,若是如此,只怕除非杀光我们所有人,否则你无法入宫半步!”黄赫提刀凝立,眼神柔软真诚,纯净若下颌流下的水串。
“我要进宫!”沈醉双眸眯成一缝,扑面来的暴雨刺得眼睛生疼,声音不大,却凝而不散,稳稳地传入众人耳中。
“圣上有令,瑞王若是一意孤行,即便进宫,也只能看到一尸两命!”虽然黄赫的声音够平淡,但是却盖过头上轰鸣的雷声,击得沈醉一阵气血翻涌。
“我只想确认她们是否平安,”他微微沉下眼,阖眸,却慢慢仰头,泪水汗水雨水成河。他就是担心皇帝会利用她来勾引宫里潜伏的势力,所以才要提前带她离开,却没想到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被皇帝下令喂了药。
她会死……他要陪着她。
“沈醉!”黄赫靠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柔声道,“她不会死。你放心。”
黄赫从没骗过他,在沈醉的心里黄赫要么不说,便是说也从不会说骗人的话。更加不会安慰人。
心头一松,那一腔的怒气便散了去,喃喃确认,“你说的是真的?”
黄赫星眸微眯,颔首,声音斩钉截铁,“我保证。你若再坚持,陛下很可能会先杀了她们。”
沈醉一咬牙,转身,举步。突然身后疾风裹挟着寒意袭扫而来,黄赫横刀直拍,一刀背击在沈醉后背。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而出,站立不定,沈醉单膝点地,跪在地上。
“黄侍卫,圣上有令,不能徇私枉法,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其尖尖的声音刺过暴雨,清晰传来。
黄赫一咬牙,飞身而起,一脚踢上沈醉后颈,然后翻身落下伸臂将昏倒的沈醉接在怀里,沈醉一口血悉数喷在他湿透的宝蓝绸衣上。
“何总管,您满意了吗?”黄赫冷冷地翻了他一眼。
何其“哎”了一声,兰花指一翻,短短的手指挑了挑头上的斗笠,无动于衷道,“黄大人,这可是圣上旨意,跟咱家可没半点干系!”
暴雨如瓢泼,将廊下的栀子花击得东倒西歪,花落水流,荡漾着一种凄清的香气。柳清君坐在窗下灯影里,雕花大窗敞开着,任由廊下雨丝不停横斜入内。
榉木案桌上浮雕青铜香炉里燃着清冷淡甜的梅花香,紫檀木棋盘上黑白棋子星罗棋布,他一手敛袖,一手执子,似是陷入沉思。半晌,手里那枚棋子也没有落下。
沈睿让人紧把城门大肆搜索,北方八部的人被杀,这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师傅当年在宫里安插下的棋子,他一直用的很小心,有些甚至从不去碰。一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二是自己对于高隆也并没有什么感情,留下来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借口而已。
“公子,公子!”外间传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柳清君眉头一皱,长天从不会如此,今日这是怎么了?“长天,怎么那么慌?发生什么事情了?”
长天快步入内,一撩袍角单膝跪地,然后呈上一只细竹筒。
竹筒细长像筷子一般,上面精雕细琢,柳清君视线触及,不禁眉头一蹙。这是宫内暗线专用的紧急暗号,说明里面的内容十万火急。
轻轻地放下指间的那枚白玉棋子,两只手缓缓交握,淡淡道,“宫里怎么会主动联系我们?”
长天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公子,会不会是北方八部出事,大周要和北方开战了?”长天依然呈前递姿势。
“那是好事,用不着专门报喜。我倒是疑虑到底是谁做的。”微微转眸看着那支细长竹筒,不想去接。
“公子,我们派去的人根本没来得及动手,我怀疑是不是瑞王动手了?”
“沈醉?”柳清君凝眸,略略沉吟,摇头道,“应该不是他。”
“他很可能想利用这样的失态扰乱视线,皇帝无暇顾及,带王妃走也不一定。”长天也放缓了声音,却还是着急地看着他,想他接自己手里的密信。
“长天,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柳清君瞄了他一眼,依然不曾伸手,他想离开这里,不想做一辈子密探。
“公子,这时候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人很难找。不过能解子母蛊的金蚕我们找到了。只要找到人,就可以喂饲。”
柳清君点了点头,视线顿了顿,伸手握住细细的竹筒,慢慢地拔开盖子,倒出里面一个纸卷。
慢慢地伸开,手颤了颤,纸片飘然坠地。
长天见他脸色煞白,忙上前扶他,“公子!”
柳清君摇头,闭上眼,往后靠在靠背上,默然不语,神色伤痛。
长天忙捡起密信,粗粗看了一眼,不禁惊呼出声。密信上说瑞王妃今日出逃失败,被皇帝赐了滑胎药,如今难产很可能拖不过凌晨。
“公子,怎么办?”长天忙给柳清君倒了杯热茶,将棋盘拿开,放在他手边。
“立刻去拿我的药箱,想尽一切办法,我们进宫。”柳清君霍然起身,转身看着窗外瓢泼大雨,远处紫电翻飞,雷声隆隆。他抬手紧紧地握住窗棂,想着她痛苦垂死的样子,浑身发颤,“啪”的一声,窗棂断裂。
随即却又涌上一层无奈,看来自己想瀚海江湖处还能与他们夫妻做朋友也是不可能了。自己从没要求宫里的暗线留意裴菀书的消息,但是现在他们冒死前来也是想让自己欠下人情吧。
她痛苦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地翻转,让他的心揪成一团,似乎等了很久,才听到长天说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