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烛影摇曳, 古朴琴声悠悠。
值夜的莫怨和莫悔站在窗外侧耳听了会儿, 彼此相视一笑,携手移步至抱厦里。
炕桌上摆着几碟干果和小点心,是莫愁为两人准备的宵夜。
莫怨手里剥着松子打发时间, 头向西次间偏了偏,感叹道:“爷对福晋可真好!”
莫悔不客气的拿了几颗去壳的松子吃下, 理所当然道:“那是咱们主子值得爷的真心对待!你瞧瞧这后院里,哪个能得到爷一个笑容?”
“说的是,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主子更好的女人了。有时候我在想, 明明主子比咱们还小些,怎么就能懂那么多东西呢。”莫怨的手顿了顿,身体向前倾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莫悔是西二所的内管家, 倒比莫怨更了解素怡, “那是主子聪明,主子的智慧我们做奴才的拍马也无法企及。连皇上提起主子都是满口子称赞, 可见主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莫怨拍掉手上的松子壳, 笑道:“我们能跟着主子真是天大的幸运。上次宋管事出宫办事,帮我捎回了口信,说我老子娘得了太□□典,放出去做庄户管事了,弟弟也蒙八少爷赏识, 成了八少爷跟前的书童。我呀,这几日做梦都是笑醒的!”
“行了!”莫悔也不嫉妒她,得意洋洋道:“我家也差不多, 我妹妹也成了二姑娘面前的丫头。虽说二姑娘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好歹在太太面前养大,二姑娘性子和善宽仁,以后定有个好归宿。妹妹在二姑娘房里伺候着,后半辈子也算是有出路了。”
听到这里,莫怨怔了怔,幽幽叹道:“也不知咱们的出路在哪里……”
莫悔的脸色也黯淡下来,只得安慰道:“主子待咱们好,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何况,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花心又风流。嫁人后的日子不定还没有现在悠闲快活呢。”
“你看得倒清楚。”莫怨抿抿嘴,想起后院蠢蠢欲动的女人们,道:“听莫嗔丫头说,看门的小孙子最近荷包可是鼓胀了许多,都是小主们慷慨解囊赠送的。”
“啐!”莫悔轻啐一口,道:“她们都想探听贝勒爷行踪。谁还能比看门的更了解爷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你瞧着吧,最近院子里可有热闹看。福晋身子重不能伺候爷,她们都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往上爬,顺便给福晋添下堵。这点小伎俩,妄想气福晋?切,她们还差的远。”她鄙夷道:“就算福晋顾着小阿哥不跟她们计较,贝勒爷也不会放过她们。看她们还能蹦q几天!”
弘历不愧是皇子阿哥,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都颇能拿出手。
一曲终了,素怡拍手喝彩,真心夸赞道:“你的琴弹的比我好。”
弘历绕过琴案,向拔步床而去。拥住素怡圆润的腰肢,他谦虚道:“你的琴声轻柔婉约,如泣如诉,技艺纯熟流畅,也非我可比拟的。”
素怡看了看仍然纤长细腻的手指,笑道:“咱们的宝贝体贴啊。我听额娘说,大部分孕妇都会有手脚浮肿,恶心呕吐的现象。而我除了贪吃贪睡些,就没有别的不良症状出现。”
弘历吻了吻素怡的发顶,大手柔抚着她微隆的小腹,笑道:“嗯,是个好孩子。”他喃喃着:“阿玛的好儿子,快快出生吧,阿玛会把你教导成大清最勇敢的巴图鲁。”语气充满期待。
素怡伸手覆住弘历的手,笑道:“你多和他说会儿,宝宝五个多月大,已经能听懂父母的话了。说不定,他还会回应你呢。”今天早晨,她已经感觉到了些微的胎动。这个惊喜,自然要与当阿玛的分享一下。
“是吗?”弘历顿时来了兴致。
跟未出世的孩子说话,四贝勒感觉……很新奇。这情有可原,他才第二次做父亲么。第一次的时候……他太年轻,基本上对怀孕的富察氏不闻不问,偶尔关心一下,也是因为别人提醒或者自己心情大好。
“是啊。”素怡重重点头表示肯定。她是妇科权威专家嘛。
夫妻俩进行一番傻傻的对话后,弘历回过神来,咳嗽两声,道:“我给他念诗经?”可别指望天潢贵胄的弘历对妻子的肚皮说“你好啊,儿子,我是你阿玛,咱们来认识下吧”,那太有损皇子形象。
也不等素怡回答,自顾自从床头柜里找出诗经来。素怡的陪嫁之物之中最重要的拔步床,面积宽阔足以横卧三四人,雕花精美寓意吉祥,床头有方书籍零食等物的柜子。弘历睡前一般都会先看会儿书,所以左半边的柜子里全部装着书籍。
弘历随手一翻,正是名篇《周南·桃夭》。见素怡正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便清清嗓子念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念完了又逐句解释:“……这个姑娘嫁过门后,定使家庭和顺又没满……”掀眸看了看素怡,调侃道:“宝贝,这首诗说的啊,可不就是你额娘么!”
素怡横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忽然“哎哟”一声。慌得弘历把书一扔,急忙扶着素怡:“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素怡吃吃一笑,道:“你摸摸看,宝贝在跟你打招呼呢。”把弘历的手拉下来,盖在肚子上。胎儿很活泼,小手小脚东戳戳西踢踢,玩的不亦乐乎,却苦了咬牙忍受的素怡。
弘历立刻察觉了儿子的动静,惊喜道:“果然呢。”抬头却见素怡面色苍白满头虚汗,连忙找了手帕给她拭干,关切问道:“很痛吗?”孕妇手册上明明写着:胎动时,孕妇不适。他怎么给忘记了?忙垂头安抚活泼的儿子:“宝贝别闹了啊,让额娘歇歇。”手柔柔的抚~摸着素怡的肚子,竟奇迹般的让胎儿安分下来了。
素怡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不碍事的,他是在给父母打招呼呢。”
弘历却不敢再说话逗儿子了,“你躺下歇歇,我叫人给你煮宵夜来。”素怡怀孕后耐不得饥饿,歇息前都会用顿宵夜。
小厨房的火一直没有熄灭,莫愁按着时辰做好夜宵,就等主子传唤。听到小宫女来传话,莫愁麻利的捡了热乎的点心和细细的粳米粥装进食盒,小宫女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二人迅速到了正房。
待到食物上桌,素怡的脸色已恢复红润。她招呼着弘历陪自己用膳,理由是:大家一起吃更香。弘历向来宠溺素怡,素怡怀孕后更是把素怡当女儿疼,没有什么不依的。他笑着应了,端坐在桌子边,吃饭是假,为素怡布菜是真。
两人一起用饭,后果就是——素怡吃撑了。她怀孕后口味巨变,今儿想吃这样,明儿想吃那样,跟三月的天气似的变化不定。也怪莫愁的手艺太好,芝麻核桃糯米丸子做得香浓软糯,与素怡今儿的喜好一拍即合。素怡的筷子不由朝那盘子多跑了几回。
若是往常,肯定不会出现此等尴尬情况。可是今儿凑巧,不上桌的弘历上桌了,还把周围伺候的人赶了下去。原本冷静理智的他,正兴奋着刚才与儿子的互动。一来二去的,就把素怡给疏忽了,等他瞥见素怡面前空落落的盘子时,心里暗呼糟糕,也没法补救。
孕妇不能用药,山楂也需忌口。没办法,只能借助外力帮助消化。素怡软着身子靠在百子千孙的大迎枕上,眯着眼睛享受弘历的伺候,暗道,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自己能让乾隆爷帮着揉肚子了。
嗯,有件事大家都知道的。弘历因为李荣保的妙计,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去后院光顾。所以……咳咳,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忍耐了几个月,对着妻子温暖柔软的,散发着幽香的娇躯,就自然而然的有些意动。
拔步床像一座小房间,石榴花开的外帘一放,拔步床里自成一个空间。床边固定的高几上摆着蜡烛,外面罩着玻璃罩子。康熙年间,内务府已经能生产玻璃了,到雍正朝,玻璃的透明度大大提高,造型也更优美多样。比如素怡床头这个,灯罩子上就有隐形的暗花,里面点上蜡烛,外面只觉流光溢彩。
都是烛光太美,你又太温柔。弘历暗想。右手揉着揉着,悄悄挪了地方。素怡因为怀孕更加丰满的雪峰,对弘历的诱惑太大啦。设想一下,幽静的黑夜静谧的床帏间,美丽妩媚的妻子衣襟半敞,精致的锁骨镶嵌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如此香~艳场景,他又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忍不住诱~惑,慢慢俯下头吻上那樱花般的嘴唇。
素怡正昏昏欲睡着呢,习惯性的回应即将化身为狼的某人。得到鼓励的弘历越发来劲,理智去了七分,余下三分清醒的脑袋迅速运转:孕妇手册和医书上都没有写妻子怀孕后,夫妻不能河蟹生活。很好,很正确。吃了定心丸,便不再忍耐欲~望,搂着妻子缠缠绵绵,做些不可诉说的亲密事。幸好还记得小心避开素怡的肚子。
这边弘历努力挑逗,素怡哪里还能睡得着?双手环上弘历的脖子,便凑过去柔柔亲吻他。这档子事情,讲究个你情我愿,弘历不愿委屈怀孕的妻子,使出千般手段撩拨。素怡哪里经受得住?没多久便媚眼如丝,双颊嫣红,娇喘吁吁。
……下面自行想象……
第二日,太医例行看诊。弘历装作风轻云淡的品茶,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等待太医回报。
胡太医捋捋白胡子,站起身来,略带喜色的拱手道:“贝勒爷和福晋安心,小阿哥很健康。”他这话说的实在。胡家世代行医,祖传一种断脉之术,在孕妇怀孕五月后,可通过脉象判断胎儿的性别。只不过为避是非,他不曾宣扬。替素怡把脉后,他心里一喜,这下子可以去给皇上复命,说不定还能得赏赐。
弘历松口气:看来夫妻生活不影响胎儿健康,不过还得再确定一下。搁下杯子,他笑道:“胡太医请随我来,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于你。”
胡太医懵懵懂懂的跟着弘历去了东次间书房,听了弘历含含糊糊的提问,好半天总算反应过来,悄悄抹把汗,摆手道:“不碍事。孕期三月至七月间,小心谨慎些,对胎儿并无妨碍。”还以为自己能断性别一事被发现了。
弘历满意了,笑笑:“胡太医医术高明,于妇科甚是精通,福晋和小阿哥的健康还要有劳你多操心。”
“不敢当,不敢当。”胡太医拱手道:“贝勒爷过誉,此乃微臣的本分。”
“唔,你回去吧。吴书来!”弘历提高声音叫道。
“奴才在。”吴书来在门外应道。
“替爷送胡太医一程。”弘历吩咐道。
吴书来推开房门,打了个千,“奴才遵命。”
弘历站起来,抬手道:“胡太医慢走。”
“唉。多谢贝勒爷,臣告辞。”
一回生二回熟。夫妻俩食髓知味,亲密指数直线上升,感情越来越好。几个莫丫头笑得好不欢快,尤其是在弘历呵斥老往中院凑的陈氏和黄氏之后。
素怡听到消息后只是笑笑,此时出头的才是傻子。不知谁是隐藏在陈黄二人之后的推手呢?素怡掐了朵盛开的迎春花,对莫嗔道:“留意二人,查查她们与谁来往密切些。”
莫嗔眼睛一亮,高兴道:“是,奴才一定办得妥当,福晋放心。”
素怡莞尔一笑,将花抛在花盘里,“把这花搬下去,我不习惯这味道。”
莫失立刻叫了个小宫女把花搬走,轻声问道:“福晋,这花可是有什么问题?”
素怡移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绿油油的梅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事情罢了。”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沉寂一个冬日的树木花草生机勃勃,在春风里肆意舒展着枝叶。
“福晋,”莫失拿了件大红色绣牡丹的披风过来,“虽说春日已至,这天其实还冷着呢。”利索的打了个万福结扣,莫失扶着素怡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小阿哥都八个月大了,你好歹顾着些身体,别站得太久啦。”
“你呀!”素怡摇摇头,指着旁边当壁花的两个嬷嬷,“你可比嬷嬷们的话还多。”
这两个嬷嬷是内务府派来的,说话不多,也鲜少与人交流,能力不错。
莫失谦虚道:“奴才哪里比得上两位嬷嬷?这些都是嬷嬷们教奴才的,奴才呀,只是个学舌的鹦鹉而已。”说着,捧了碗热□□递给素怡。
得了莫失的高帽子,嬷嬷们少不得推辞一二,王嬷嬷上前一步,躬身道:“姑娘过谦了,姑娘聪慧,一点就通。”
说笑间,弘历面色凝重的进了西次间。素怡见他脸色不佳,挥挥手,让莫失带着人退下。
倒了杯蜜水递给弘历,素怡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弘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眉头紧皱,忧心忡忡:“怡亲王府传来消息,十三叔怕是……时日无多。”最后几个字说的艰难。
素怡也蹙起眉头,疑惑道:“开春的时候,太医不是禀报说,王叔已经大好了么?”
“看着是好了,也能来上朝……”弘历拉着素怡的手,“前几日又突然倒下了,太医院至今束手无策,今儿皇阿玛发了顿脾气,连素日最爱的笔洗也给砸了。”
“这么严重?”素怡愕然。
自被康熙爷教训“喜怒不定”后,雍正爷变得内敛深沉,极少会当着外人的面发怒。
弘历颔首道:“多亏岳父大人在场,劝住了皇阿玛。不然,太医们可吃罪不起。”
怡亲王是雍正爷最亲近的弟弟,最倚重的臂膀,最信任的大臣,举足轻重,动关大局。雍正爷去年所设军机处,怡亲王出任首席军机大臣,全权筹措兵马粮草以及各类军需之转输。他一个不好,很可能会引起官场动荡。
看来怡亲王身体真不好了,素怡只能宽慰弘历,还是那句苍白无力的老话:“吉人天相。”又说起旁的事儿转移弘历的注意力。
雍正八年五月四日,端午节前一日,天气闷热阴沉,似是暴风雨将至。
寒鸦悲鸣,天干物燥。
怡亲王允祥病故,年仅四十四岁。
此时,清朝大军正在与准噶尔首领噶尔丹策零打仗。岳钟琪就军需问题上折给雍正爷,折子到京之时,主管军需的怡亲王已亡故。
雍正爷朱批:“怡亲王仙逝,朕之痛惜苦衷实非墨之能谕,朕方寸既乱而兼乏枢机运筹之助……”于是召岳钟琪回京面谕,命大军暂停进剿。不久下诏复允祥名为胤祥,配享太庙,谥号贤,并将“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冠于贤字上。
紫禁城中气氛压抑,弥漫着浓重的悲哀。怡亲王去世后,雍正爷心力交瘁,悲痛劳累过度,病倒在圆明园内。他病中下旨:令弘历与李荣保、张廷玉、鄂尔泰四人襄理军国大事。皇帝生病,宫中诸人包括怀孕的素怡都得去跟前尽孝。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火红的太阳高挂空中,烘烤着大地。素怡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无法弯腰,也无法看见脚面,走路必须有人搀扶着,每行几步必香汗淋漓。为了顺利产下孩子,素怡依然坚持着每日运动——在清晨或傍晚逛园子。这里没有其他女人,日子很是清净,素怡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二十六日清晨,素怡起床时感觉小腹下坠,知道自己是快要生产。弘历早早上班去了,家里也没个主事的人。素怡忙叫了莫嗔过来,让她去传太医和收生嬷嬷。又让宋太监去通报帝后、熹妃与弘历。
莫失心神紊乱,手足无措,强自镇定着问道:“福晋,您这是要生了么?”
内务府的两个嬷嬷就住在后罩房里,听到消息很快过来了。两人都是熟手,又是富察家的心腹,心里素质比没出嫁的姑娘们强悍得多,立刻进入状态,把宫人们指挥得团团转。
钮钴禄氏不放心女儿,跟着李荣保进了园子,拜见完皇后和熹妃,方缓步朝女儿的居所而去。路上迎面与传讯的莫嗔撞了个对脸。
莫嗔又急又慌,匆匆福身为礼,嘴里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把事情交代了:“福晋快生了,太太快去看看,奴才去传太医。”收生嬷嬷就住在素怡隔壁,这会儿已经到了产房,就是太医们要远些,住在前面。
钮钴禄氏本是掐着日子过来的,倒还镇静,打发走了莫嗔,步子迈得飞一般快速。幸好满洲女子不裹脚,否则她还真跑不动。
九州清宴里。
雍正爷穿着黑色常服坐在上位,阅读手上的折子。当看到“大小策凌敦多布集重兵于额尔齐斯河源,诱傅尔丹来攻,大败我军于和通淖尔附近”时,怒火攻心,咳嗽不停。高无庸忙端了杯蜜水给他润喉。
弘历有些神不守舍,眼皮子跳个不停,老是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听见雍正爷的咳嗽,总算拉回部分心神,语带担忧道:“皇阿玛,您保重身体。”
李荣保几人也拱手劝说:“皇上保重龙体要紧……不如今儿就到此为止吧?”
雍正爷是个执拗脾气,挥挥手道:“朕没事,时间早着呢。”
几人皆叹息一声,接着商量怎么对付噶尔丹策零。
苏培盛壮着胆子垂首进门,打了个千,直接禀报道:“启禀皇上,贝勒爷,四福晋即将生产,宋太监特来报讯。”
弘历听了,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又是狂喜。这孩子他期盼已久,今天父子俩终于能见面啦!嘴唇抖了几抖,暗自握紧拳头忍耐,等着雍正爷发话。
雍正爷反应比儿子还大些。这是嫡孙啊,嫡孙!胤祥去世的阴影还在,爱新觉罗家好久没有这等喜事。他是个信佛之人,笃信因果轮回,心道,十三刚去不久,儿媳妇快要生了,莫不是十三魂魄投胎?这事还真有些悬乎。
雍正爷忍住亲自去等孙子出世的想法,吩咐道:“让太医们都去守着,务必使四福晋母子均安。”孙子重要,媳妇是万众挑一的未来国母,同等重要。瞥了眼满面急切的李荣保,人家是孙子的郭罗玛法呢,“李荣保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怡亲王去世,雍正爷重病,李荣保的工作量大增,熬夜加班是常事。故而,雍正爷吩咐人收拾了座小院子,专供大臣们居住。军机处跟医院一样,都要留值夜人员。
至于孙子他爹,雍正爷大方开恩:“弘历回去陪伴你媳妇,她现在心里虚着。一旦有信,立刻遣人来报。”让儿子回去镇着,免得有人趁乱使坏。
弘历告辞出了九州清宴,疾步朝家里赶去。医书上写到,孕妇生产过程十分艰难痛苦。据有过生产经验的奶嬷嬷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迈入鬼门关。他越想心里越慌,手脚发凉,身形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了。身后的几个小太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
到了产房门口,钮钴禄氏正等着他:“贝勒爷,您先去换身衣服,以免着凉。素怡这会子刚发动,真正生产还得等几个时辰呢。”
弘历这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水,领子背心都湿透了。接过宫女捧来的热帕子擦擦汗水,弘历焦急问道:“那我可以去看看她么?”
“可以。”钮钴禄氏答应得爽快,女儿还在房里加餐呢,“不过您得先洗漱一下。”
弘历也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恐怕是风度全失,颜容邋遢,“那我先去整理一下,您老在这儿看着素怡。”朝紧闭的产房望了眼,才迈着大步转身离开。
钮钴禄氏回到产房里,摸摸女儿的额头,道:“贝勒爷很关心你呢,从九州清宴一路跑回来的,满头热汗。”
“额娘……”素怡搁下碗,撒娇道:“多亏您来了,不然女儿不知道怎么办呢。”却对弘历避而不谈。
“唉。”钮钴禄氏叹口气,“你放心,这里有额娘看着呢,不会让你出事的。”
羊水破了,素怡忍受着阵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额娘,我好像要生了。”
“啊?”钮钴禄氏掀开被角一看,高声喊道:“福晋要生了,你们快去,铺被子、烧热水、煎参片、煮剪刀……”惊动了外间守着的嬷嬷和宫女们。
弘历洗了个战斗澡出来,随意套件常服,头发湿漉漉的,辫子尖还滴着水花。到产房边,见宫女们步履匆匆,随手抓了个人问道:“怎么回事?”
那宫女冷不防被逮住,仓促福身道:“回贝勒爷的话,福晋要生产了。”说完一溜烟的跑开。
弘历也没心思追究宫女的失礼,踉跄着脚步到产房外间坐了。
产房里静静的,宫女们端着清水进去,端出来的却是一盆盆血水。那颜色鲜红欲滴,比大婚那日的喜房还扎眼。弘历愣怔注视着安静的产房,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一炷香燃尽,产房里没信儿传出,熹妃却带着大群人呼啦啦的过来。
弘历打起精神去应付熹妃,颇有些心不在焉。待到日头高升,自鸣钟时针转了几圈,素怡还没有生下孩子。
熹妃手里佛珠捻得飞快,心下一沉,儿媳难产了?
弘历心里一咯噔,理智回笼,恭敬对熹妃道:“额娘,太医说头胎耗时长,生两天两夜的都有,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等素怡生下孩子,儿子立刻派人通知您。”
熹妃深深的看弘历一眼,缓缓舒口气道:“好,额娘先回去。”
“恭送额娘。”弘历起身送熹妃离开。待熹妃走远,转身时脸瞬间黑了,吩咐道:“秋雨,你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奴才遵命。”秋雨应了一声,正要进去,迎面碰见掀帘子的王嬷嬷。
王嬷嬷就站在帘子后面,等熹妃走了才现身,疾走几步,冷着脸跪在弘历面前:“启禀贝勒爷,福晋难产,请贝勒爷拿个主意。”
“什么主意,你说清楚?”弘历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还好吴书来在后面撑住了他。
王嬷嬷嘴里发苦,福晋的羊水破了几个小时,产道却只开了一半,再不做决定,怕是一尸两命啊。她磕了个响头,重复道:“福晋难产,请问贝勒爷,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什么保大人保孩子?两个都得保住!”弘历高声喝道。
素怡鬓发散乱,含着参片的嘴唇血色尽失,她抓着最后一丝清明,低声乞求钮钴禄氏:“额娘,保孩子吧,是女儿没用……”
钮钴禄氏眼眶红红的,扯着嘴角安慰女儿:“丫丫,额娘的宝贝儿,再努力一次好不好?你走了,叫额娘和阿玛怎么办,叫没娘的孩子怎么办?苏氏金氏个个都不是省心的,你忍心让她们糟蹋你的孩子吗?”最后厉声一喝,道:“富察素怡,再难你也得撑下去!”
“呜……”素怡长声一泣,集中全身力气做最后努力。她的泪珠子滚滚而下,手指甲狠狠的掐入血肉里。她不甘心呀,不甘心自己的儿子叫别人额娘!
弘历听到妻子痛苦的呜咽,心中大痛,腥红着双眸,提着脚想往里面冲。
几个太监看到主子脸色不对,四肢齐上,好险把弘历拉住了:“贝勒爷,血房不吉利,您不能进去呀!”
弘历挣了挣,没挣开。冰冷的眼神往几人身上扫去,恨声道:“滚开,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爷的福晋正在里面拼着性命为爷生儿子!你们胆敢阻拦爷,死路一条!”
“爷……”吴书来喊道:“您冷静些。您即使进去,也是给福晋添乱呀。”
弘历的目光如冰渣子般,看吴书来的就像在看个死人。吴书来腿肚子一抖,冷汗直流。手劲儿也慢慢减小了。
忽然,产房内发出声欢呼:“看到头啦,看到头啦,福晋再加把劲儿!”
莫失挽着袖子出来,泪眼朦胧,脸色却挂着喜悦之色,声音有些激动:“启禀贝勒爷,小阿哥快出世啦!请您稍安勿躁。”
弘历眼睛一亮,道:“真的?”他似是不太确定,再问一遍:“不用选大人还是孩子了?”
莫失还来不及回答,就听产房传出婴儿中气十足的哭声。
钮钴禄氏抱着浑身血污的外孙子,掂掂分量,不轻不重,刚刚好。铜盆里的水是温热的,钮钴禄氏伸手搅了搅,方给外孙子洗了有生之年的第一次澡。
手里轻柔的侍弄着外孙子,钮钴禄氏嘴角含笑,吩咐李嬷嬷:“去给贝勒爷说一声,省得他在外面干着急。”
“哎。”李嬷嬷笑眯眯应了,步伐轻快走出去,向孩子他爹报喜:“恭喜贝勒爷,贺喜贝勒爷,福晋产下一个小阿哥,母子均安。”
母子均安!弘历耳中轰隆隆作响。经历妻子命危的大悲之后,又经历母子均安的大喜,他脑袋里紧绷的弦一松,眼前景物倒转,身子竟直挺挺的往下倒。他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爷有儿子啦,妻子也没事!
众人唬了一大跳,眼看主子爷身子落地,吴书来抢先卧倒,当了回人肉垫子。秋雨是弘历身边的大宫女,立刻叫了太医过来诊脉,又七手八脚的扶他斜躺在软榻上。
太医们在隔间里喝茶,来得迅速。翻翻眼皮,试试额头温度,再摸摸脉象,太医们下了结论:天气太热,情绪起伏太大,贝勒爷中暑了!
在妻子产房前晕倒,成了未来英明一世的乾隆爷人生中唯一的迨隆
太医唰唰挥毫,开方子让人煎药去。治疗中暑的方子,是个大夫都会背几篇。处理完贝勒爷,太医又替刚出世的小阿哥诊脉,表示小阿哥身体健康。隔着帘子给福晋诊脉,道:福晋也没啥大问题,月子里好好调养就行,也开了方子。
钮钴禄氏松口气,派人去帝后与熹妃那里报喜,又让人把小弓箭挂起来。莫失拿了鼓鼓的荷包送几位太医出门。一切有条不紊。
解下腰间的帕子,钮钴禄氏擦了把汗水,终于舒展笑容,对几个莫丫头道:“你们几个都很不错,临危不乱。等福晋醒了,让她厚赏你们。”又吩咐莫愁:“你先回去弄点膳食,大家忙了半日,想必又乏又饿。”
弘历年富力强,身体底子好,不过一会儿便清醒了。醒来后便抓着守候的太监李玉,劈头就问:“福晋如何?”
“回贝勒爷,太医们看过了,说福晋身体好着呢,只是需要调养。”李玉是西二所的管事太监,平日里捞不着近身伺候主子的好活,吴书来英勇救主伤了脊椎,正是他出头的好机会。殷勤端了药碗过来,道:“贝勒爷,您先把药喝了吧?”
弘历皱皱眉:“什么药?爷又没病。”
“爷,您中暑了,所以才会晕倒。”李玉小心翼翼的回答。
“爷晕倒啦?”弘历十分疑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
李玉肯定点头:“是的,爷。”
弘历接过药碗,仰着脖子咕咚灌下,接过茶水漱漱口,道:“福晋在哪儿?带爷去看看。”
“福晋在正院里。”李玉忙放下药碗跟上。“爷,您等等奴才呀。”
女主人的房间,太监止步。李玉守在门口,弘历推开门进去了。
素怡已经用热水擦了身子,外表不至于不堪入目。她仰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表情安详,嘴角微翘,似是做着好梦。
弘历轻轻为妻子抿了抿头发,在光洁的额头上落下轻吻,喃喃道:“谢谢你,素怡。谢谢你生下咱们的孩子,谢谢你没有抛下咱们父子而去。”
临湖的窗子大开,缕缕凉风轻送,吹得人心里美滋滋的。
偏头去看睡在大床内侧的儿子,裹着大红色小被子,皮肤红彤彤的,嘴角翘起的弧度跟他额娘一个模样,好梦正酣。弘历的目光温暖,逡巡在儿子的脸上:黑漆漆的头发,额头饱满像素怡,小眉毛淡淡像自己,眼尾上挑像自己,鼻梁挺翘秀气像素怡,嘴巴像自己,下颌像素怡。儿子这副长相好呀,自己与素怡是五五之数,优点都集中在这小子身上了。
自家的孩子,当然怎么看怎么舒心。弘历瞧着熟睡的母子,顿时觉得人生圆满了。这才是家庭啊,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组成的完整家庭。他们一家三口,永远也不分开。
在景色宜人的圆明园里,在荷花盛开的湖边,在幽静凉爽的房间里,在百子千孙帐子旁,弘历露出令人大跌眼镜的傻笑来。
素怡睁开眼,看见弘历坐在面前,习惯性朝他莞尔一笑,双手摸了摸肚子,瘪下去了!孩子呢?她拼命生下的孩子呢?
弘历拍拍素怡的手,笑道:“儿子在那里睡着呢,你别慌。”
素怡转头一看,旁边呼呼大睡的婴儿可不就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宝贝儿子么!她细细的打量着儿子,伸手触摸那温热的肌肤,晶莹的泪珠啪嗒啪嗒,拍打在丝绸薄被上。
她紧紧攥着弘历的手,靠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弘历,这是咱们的孩子,是咱们的宝贝呀!我还以为,还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见到你们了。”
弘历拥着素怡,柔声安慰她:“别哭,别哭。你看,咱们一家三口不是好生在一起么。”
“嗯。”素怡抽抽噎噎的,哽咽道:“弘历,我好疼。当时,我疼得恨不得立即死去。可是,我舍不得咱们未出世的孩子,也舍不得让你形单影只。”
“别,别乱说话。”弘历亲吻着素怡的泪水,嘴唇贴着素怡的脸颊,低声道:“我差点,差点就要失去你们……那种恐惧,那种心痛,我再也不想体会……幸好,幸好,上天保佑,你们都还在,还在……”
他顿了顿,又问:“你哪里疼,现在还疼么?我去宣太医,宣太医……”神态掩不住焦急与脆弱,简直语无伦次了。
素怡拉住弘历,虚弱笑道:“你别走,陪我说说话。我现在已经不那么疼了。”她羞涩一笑,道:“我只是腹中饥饿……你听听,我的肚子在唱空城计。”
弘历被逗得笑了,高声道:“来人!”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道:“奴才在。”
“传晚膳。”弘历吩咐一句,又对素怡笑道:“我也没吃,咱们一块儿吃。你辛苦了,得多吃点,我来伺候你。”
膳食一桌一桌的抬上来。素怡躺在床上不能动,很多东西也不能吃。
弘历当起二十四孝老公,把粥吹凉了,一勺一勺的舀起,送到素怡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