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爷的火气如同夏日的气温般蹭蹭蹭上涨。
“啪嗒”一声脆响, 第三个珍贵的元青花茶杯宣告报废。高无庸缩缩脖子, 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躬着身子悄悄的把茶杯碎片收拾了,慢慢退出门去。他新收的徒弟杜六在门槛外猛给他使眼色。
小六子今年十七岁,是个伶俐的小太监。见师傅虎着脸出来, 忙打千作揖,白净秀气的脸上满是笑意, 却只显恭谨不见谄媚:“师傅,您消消气啊。四福晋打发人送了消暑的汤水过来, 不然徒弟也不敢打扰。”
高无庸看了眼屋内四位男人:不停踱步的雍正爷, 捋须深思的李荣保,肃着面容的怡亲王,眉头紧皱的四贝勒。他在心底掂量掂量, 对小六子道:“东西呢?拿来。”
小六子忙把紫檀木食盒捧起来, 双手递给高无庸,小声问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啊?”
高无庸横他一眼, 哼声道:“师傅今天给你上一课, 不该你管的不要问!”
“嘿嘿。”小六子讪笑着弯腰道:“弟子多谢师傅教诲。”
高无庸不再理他,靠着墙根进了内间,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恰好有四个绘鱼戏莲叶间的薄胎瓷碗,另配有勺子等物。从小匣子里抽出银针试了毒, 又自己舀半碗尝了,顿时觉得遍体凉爽。
等候半刻钟,见自己无丝毫不适, 便盛了四碗放在托盘上,端出去给四位主子享用。弘历认得这是昨儿妻子摆弄过的瓷碗,不禁瞧了高无庸一眼。
高无庸低声解释:“是四福晋打发人送来的。”
他们这点动静哪里逃得过雍正爷的眼睛,只听雍正爷高声问道:“高无庸在说什么呢?”
“回皇上的话,奴才在说,这汤水是四福晋孝敬的。”高无庸立刻转身道。
“哦?”雍正爷来了兴趣,指着碗里透明白嫩的食物道:“就是这个?”
“是的,皇上。”
“朕来尝尝儿媳妇的孝心。”雍正爷露出今天第一次笑容,“你们也可尝尝。”
怡亲王与李荣保皆笑道:“多谢皇上。”弘历也道:“多谢皇阿玛。”
四人用尽碗中物,火气基本熄灭。高无庸松口气,暗道:四福晋这消暑汤来得真及时!
雍正爷坐回龙椅上,递出一本折子,“你们也看看。这是岳钟琪奏曾静反清的密折。”高无庸忙接过来,首先捧给怡亲王阅览。
雍正爷复站起来,在台上来回走着,语气平淡:“曾静乃湖南永兴人,康熙十八年生。因应试不第,闭门读书授徒,著有《知几录》《知新录》二书。雍正五年,他派弟子张熙到浙江购书一批,其中有吕留良诗稿一本。另外,他曾接触过严鸿逵、沈在宽,在其家看到了吕留良的反清著作。雍正六年秋,曾静命张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称他是岳飞的后裔,劝他起兵反清,并列举朕有弑父篡立、杀兄屠弟的罪行。
“岳钟琪见书后,骇异非常,连忙刑讯张熙,问其主使之人。张熙只字不吐。于是岳钟琪又使用软的一手,对张熙进行诱骗。他和张熙设酒盟誓,表示一定要起兵反清。张熙受骗后,透露出所有情况。而岳钟琪则密奏于朕,并将曾静捉拿归案。曾静在重刑之下,又供出严鸿逵、沈在宽等人。”说完,雍正爷回头看着几人,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三人轮流看了折子,怡亲王率先拱手禀道:“曾静与其同党,应立即捉拿归案,严加审讯;至于吕留良,此人反清意识浓重,但念及他早已过世,可宽松处理。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如若再对其加以严厉惩处,恐寒读书人之心。”
李荣保也站起来附和:“奴才认为王爷所言极是。曾静为此案主犯,必严惩不贷;另,可命官兵搜集吕留良的反清文章与诗集焚毁,除去根源威慑人民。”
雍正爷挑挑眉毛:“那吕留良的家属后人呢?”
怡亲王道:“所谓不知者不罪。查其若无反清行为者,则小惩大诫,以示吾皇宽容之心;若有反清思想者,则抓捕归案,以告愚昧民众。”
雍正爷看向沉默的弘历,“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儿臣以为,万恶之首曾静,利用吕之言论迷乱人心,妖言惑众在前;策反朝廷命官在后,实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弘历道。
“既然你们都是这个意见,那就这样定了。”雍正爷朗声道:“传旨,令浙江总督李卫速拿吕留良家属及严、沈等人,并将严、沈秘密编抄成册的吕留良文集及藏于吕留良家的种种遗著都加以搜获。令刑部侍郎杭奕禄、正白旗副都统海蓝及湖南巡抚王国栋三员大吏会同审讯曾静,务必使其供出同党。岳钟琪检举有功,忠心可嘉,赏黄金百两。”
三人俱站起来,口称:“谨遵圣旨。”
曾静反清事件是雍正朝最重要的文字狱案,轰动一时,情况复杂,牵连较广。不过,对生活在后宫内院的素怡来说,除了弘历脾气变得暴躁一些外,其他并无甚大不同。
在素怡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时,一件喜事冲淡了雍正爷积聚的低气压,使得众大臣与内侍无不松口气。
那日,雍正爷有感于反清分子冥顽不灵,气得想要将吕留良开棺戮尸并惩其九族。怡亲王与李荣保苦劝无果,忽然太监苏培盛来报:“皇上大喜,四贝勒大喜。宋太监来报,说是四福晋有孕啦!奴才恭喜皇上,恭喜四贝勒。”
原本眉心打结的弘历有些激动,又有些手足无措,问道:“哪个宋太监?”
“回贝勒爷的话,是四福晋跟前的管事太监宋晓明。”苏培盛躬身笑眯眯的道:“贝勒爷可要宣宋太监进来回话?”
巨大的惊喜差点砸晕弘历的脑袋,抓着最后一丝清明,弘历眼巴巴的望着雍正爷。幸好,他还没有忘记这是皇帝的地盘。
李荣保也失去镇定,左手快速的捋着美须,好似不扯下几根不罢休,就差老泪纵横了,期待等着皇帝发话。
雍正爷瞧见老狐狸急切的样子,十分得意,大方挥手道:“宣宋晓明觐见。”
“奴才遵旨。”苏培盛急忙往外奔去。
宋晓明就候在屋门口,听见宣召,正正衣冠,垂着脑袋跟在苏培盛后面进门,打了个千,“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安还没请完呢,就被雍正爷打断。
“别铝耍焖邓邓母=性械氖隆!
宋晓明依旧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平缓的声音叙述道:“今儿午膳时,厨房做了道鱼汤。福晋往常极爱此汤,每用必欢;今儿福晋闻见鱼汤的味道却说‘此汤太腥,令人反胃’,客嬷嬷此时正伺候于旁,心中一动,请福晋招太医看诊。福晋依言做了。太医断脉之后,言福晋有孕月余,胎儿健康,母体安泰。福晋乃命奴才速来报喜。”
“好,甚好!”雍正爷抚掌笑道:“朕要重重赏赐四福晋。”
怡亲王乃皇上亲弟,此刻站起来进言道:“皇兄大喜。”他已久不称雍正爷为皇兄了。“四福晋必为皇兄添一聪慧的嫡孙!”
雍正爷和他爹康熙爷一样,希望大清江山能传到嫡子手中。他能得以继承皇位,除去自己具有掌控社稷的能力外,还因为他是孝懿仁皇后的养子,算是半个嫡子。怡亲王此话可说到他的心坎里了。故而,多日来因曾静一案生出的愤怒消减了半数。
“好,承十三弟吉言。”雍正爷也用上了许久不提的称呼。“弘历,你回去要好好照顾你家福晋,她可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大功臣。李荣保,你也不错,不用硬绷着脸,朕准你开怀大笑一回。你生的好女儿呀!”
李荣保心里发苦:哎哟,皇上呀,万一素怡生的是个格格可怎么办?但愿女儿争气些,和贞儿一样,一举得男就好啦!面上勉强挤出个笑容来:“皇上谬赞,奴才惭愧。”
“怎么的?”雍正爷奇怪道:“你要当外公了,还不怎么乐意?”
李荣保咬咬牙,先把吕留良的破事处理了再说:“奴才是因为曾静一案忧心……那吕留良老儿,死了都不让人安宁。奴才建议起其坟,当众鞭尸;其九族男丁斩首,妇女幼丁充为奴隶。”这话说得咬牙切齿,要不是雍正爷与他相交几十年,恐也会被骗了去。
雍正爷哈哈大笑道:“朕偏不如你的意!传朕旨意,吕族之人从宽处理,曾静与张熙二人反复无常,狡猾诡辩,实乃小人也,着于菜市口斩首。其党羽视罪过大小按律处置。如此,也好为小阿哥积福。”
又指着李荣保道:“你个老狐狸,敢跟朕玩激将法!朕今儿个高兴,不与你计较。”
“奴才多谢皇上宽恕。”李荣保双手一拱,拜伏在地。目的达到,李荣保松口气。
怡亲王笑道:“皇兄圣明,臣弟都被李大人骗到了。”
弘历则是拱手道:“皇阿玛慈悲为怀。儿臣多谢皇阿玛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