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 朱翊深已经离开京城十天了。时入五月,端午之后便算迎来了夏季。若澄又恢复了以前平淡的日子, 谢绝访客, 也不出席任何宴会。她一直觉得女人圈子乃是非之地,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前线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但她认为没有消息也就是好消息了。
听说方玉珠被皇帝连降几级,变为美人, 也从原来的宫殿搬了出去。方家虽然并未通敌,但受方玉珠一事牵连, 方德安也被罚俸三个月。
方老夫人当即决定带着其余子孙到老家去避避风头,原本门庭若市的方府, 一下变得冷清了。
这些都是沈如锦告诉若澄的。她嫌在国公府养胎闷, 隔三差五就跑到若澄这里来闲聊。沈如锦坐在暖炕上,她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人也丰腴了一些:“方玉珠这叫恶有恶报。她从前嚣张跋扈,得罪了多少人?这次出事,内宫一个帮她求情的人也没有。只可怜温都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弄进宫中, 反而帮了倒忙。”
素云端了洗干净的樱桃进来。沈如锦最近害喜严重,每日饭量很少, 只能多吃些水果。若澄问道:“世子在四川如何?”
沈如锦将一颗樱桃塞进嘴里:“四川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棘手得很。现在全国各地的卫所那么多, 很多逃兵却还在享用百姓的赋税。百姓苦不堪言,当然得早饭。之前他听到平国公府出事,心急如焚, 想从前线跑回来,幸好我提前让人送了份信过去安抚。否则,他这会儿估计已经被皇上以擅离职守问罪了。”
若澄坐在沈如锦身边,笑着问她:“姐姐,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沈如锦嗔了她一眼。并不是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她相信朱翊深和沈安序。若澄想要救她,朱翊深必不会袖手旁观。当然她也想办法自救,要不然这会儿还在牢里跟鼠辈为伴。
两个人正聊着,外面忽然有喧哗声。
若澄看了素云一眼,素云出去片刻,回来禀报道:“王妃,是姚家的人。舅爷似乎受伤了。”
若澄这阵子忙着自己的事情,已经有一阵没有姚家的消息。她以为他们已经在京中安定下来,舅舅也有意不多打扰她,因此也没有过问。她让素云去把报信的人带进来,那人是姚家的使唤婆子,当初还是若澄给挑的。
她一见若澄就跪在地上说道:“王妃,您一定要救救老爷和夫人啊。”
“究竟出了什么事?”若澄皱眉问道。
那婆子一口气说道:“先前老爷得知叶明修大人高升,就想着他帮了姑娘的婚事,备一份厚礼去谢谢他。可据说到了叶府门前,排着长队,都是要见叶大人的。老爷想着把东西托门房转交就好,可没想到话未说两句,就被门房的人推下了石阶,摔伤了腿。老爷不敢吭声,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夫人气不过,跑去叶府理论,姑娘跟去阻拦了。老身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情急之下,就想到您。”
沈如锦一边吃着一边道:“好威风的吏部侍郎。”
若澄却坐不住,转身道:“姐姐,你在府里休息,我去看看。”
沈如锦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那舅母脾气上来,你能劝得住?”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欺负。我母亲家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何况这事本来就是叶府的人不对在先,我也得找他们要个说法。”若澄坚决地说道。
沈如锦从软枕上起身:“罢了,怕了你这个小祖宗。我跟你一起走一趟吧。叶明修如今身份不一样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念着过去的情分。你记得多叫几个王府的府兵,万一动手咱们也不吃亏。”
若澄连忙摇头:“那怎么行?你怀着身孕,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我又不冲锋陷阵,就是跟着你去看看。快走吧,晚点她们母女两个说不定也要受伤了。”沈如锦拉着若澄往外走。若澄拗不过她,吩咐素云和碧云准备马车,再叫上一队府兵,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叶明修升官之后,府邸已经换了地方,门面气派。屋瓦白墙围着偌大的府邸,墙那头种着高大的树木,在墙外投下一片绿荫。绿荫底下排着长队,都是送礼的人。
余氏到了之后,直接站在正门底下,大声叫道:“叶明修,你给我出来!今日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正在排队的人立刻看过来,议论纷纷。两个护院模样的壮汉从台阶上下来,挡在余氏面前:“何人闹事?速速离去,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余氏不甘示弱:“我家老爷好心来送礼,你们看不上就算了,为何伤人?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得了,我跟你们说不上话,我要见叶明修,快叫他出来!”
“我家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护院斥道,动手推余氏,“快走!”
余氏被推得一个趔趄,索性坐在了地上:“今日我就偏不走,我就坐在你家门前,让往来的人都看看,堂堂吏部侍郎,如何欺负平头百姓的!”
姚心惠气喘吁吁地赶来,对坐在地上的余氏说道:“娘,您先跟我回去吧。叶大人怎么说也帮过我们的忙,您这样坐在别人家门口,要是被言官看见了,他会有麻烦的。”
余氏不以为然:“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你怕他有麻烦,难道你爹的腿就白摔了?要是影响以后走路,他赔得起吗?”
姚心惠也心疼父亲受伤,可又觉得母亲此举实在不妥,一时之间只想把她劝走。那两个护院得了苏奉英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闹事。之前陆续有些自称是大人同窗和老乡的人来攀关系,搅得府里不得安宁。这几日大人都在宫中忙公事,顾不上家里,府中一切事情都由夫人做主。
就算眼前的是两个弱质女流,他们也不得不动手驱赶。
余氏不肯走,他们的耐心也逐渐被磨光,下手难免重了些。姚心惠护着余氏,在大太阳底下拉扯了半日,余氏忽然身子一软,晕在了姚心惠的怀里。
“娘!”姚心惠花容失色,抱着余氏,“您怎么了,别吓我!”
那两个护院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叫了一个人去禀报苏奉英。
若澄和沈如锦赶到的时候,正看见这样一幅场景。沈如锦还来不及说话,若澄已经下了马车,径自朝姚心惠母女走过去。她叹了口气,扶着碧云道:“你家王妃性子真急,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碧云无奈道:“王妃护短,见不得自己家人受欺负。夫人您仔细脚底下,扶着奴婢,走稳了。”碧云不敢说的是,王妃现在这脾气都是王爷给惯出来的。以前王妃性子很温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自从嫁给王爷之后,脾气见长,偏偏王爷还挺高兴的样子。
护院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为首的是名华服女子,气质雍容,雪肤花貌,猜不出是什么身份。若澄也懒得理他们,蹲在姚心惠的面前说道:“表姐,舅母大概是中暑了,先把她搬到马车上休息,这里交给我。”
姚心惠点了点头,跟几个府兵一起,把余氏扶到了马车上。
若澄看向呆立在面前的两个护院说道:“我是晋王妃,转告你家大人,今日之事,烦请他给我一个交代。”
那两个护院听到若澄的身份,惊得目瞪口呆。谁不知晋王如今手握重兵,在开平卫打战,回来之后,只怕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现在京中哪个人敢得罪晋王府?
他们额头上落下豆大的汗珠,低声应是。若澄很少在外抛头露面,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她身上凝聚着几道探究的目光。她不欲惹人注目,转身要走,苏奉英恰好从府中出来,叫住她:“晋王妃留步。”
若澄回头,苏奉英笑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去喝杯茶呢?”
“不了,我不是来喝茶的。我舅舅来府上送礼物,你们不收也就罢了,为何无故伤人?就因为他们是平民,所以你们不放在眼里?我跟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请叶大人给我一个交代。”若澄不客气地对苏奉英说道。
苏奉英看着若澄的背影,觉得她跟小时候真的完全不一样了。苏奉英至今还记得当年上元灯节被方玉珠摔了走马灯就低头哽咽的那个女孩子,弱小无助极了。当年她以苏家之女的身份施以援手,如今却要看她这个晋王妃的脸色。
京城之中能压过她的,也只有苏奉英那个做皇后的妹妹了。
“家奴伤人,乃是无心之失。大人近来忙着前线粮草的事,对这等鸡毛蒜皮之事,恐无暇顾及。晋王妃要我们怎么赔,我们照做就是了。”苏奉英收起笑容说道。
她故意提前线粮草的事,颇有几分威胁之意。
沈如锦站在马车旁边听见了,眉头紧锁。她还担心若澄被她吓到,若澄已经开口道:“叶夫人觉得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纵家奴伤人。我只需把今日之事,告诉朝中的言官,你觉得叶大人这个吏部侍郎,还能坐得安稳吗?你别忘了,他也是平民出身,若这事传扬出去,于他一直以来的官声是多大的打击,你可知道?”
苏见微听了脸一阵青一阵白。她以前在苏家的时候,家中的长辈也是如此处置,并无不妥。可她忘记了,苏家是名门望族,累世公卿,高高的门槛摆在那里,旁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叶明修就大不一样了。他在朝中就是靠拉拢寒门官员跟世家对抗的,若此事传出去,必定让他平日交好的官员齿冷。
一个人都不能善待自己的同乡故老,正视自己的出身,难道还能指望他有情有义?
若澄也不想再多说,苏奉英并不蠢,只是她高高在上惯了,看不透这些门道。沈如锦幽幽地叹了声:“小丫头,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就不跟来晒太阳了。这天可真热。”
若澄扶她上马车,说道:“姐姐难道不是来给我撑腰的吗?我先送舅母他们回去,然后再让碧云送你回平国公府。”
“嗯,也好。”
……
余氏在家中醒过来,恍然地看了看四周:“我怎么回来了?”
姚心惠说道:“娘,是王妃赶到叶府,顺道送我们回来的。她还叫了京城中最好的骨科大夫来给爹看腿伤。”
余氏撑着自己坐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见姚心惠点头,连忙下床出去。
堂屋里面,大夫正在给姚庆远固定小腿,姚庆远咬牙忍着,脸上大汗淋漓。他年纪不小了,从石阶上摔下来,崴到了脚,这一下伤得不轻。余氏扑到姚庆远的身边,握着他的手,眼眶通红:“你忍忍。”
姚庆远安慰道:“我没事的。今日多亏了若澄出面,否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怎么能跑到叶府去闹事呢?万一动起手来,还不是你吃亏?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
余氏哽咽出声:“我就是气不过啊。你为了给那个叶明修送礼物,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几个月,才托人千里迢迢买了东西回来。被他们直接摔破了不说,还把你弄伤了。他官大就了不起吗?大不了惠儿那门亲事,我们不要了!”
若澄在旁说道:“舅母别说气话。叶明修的不是,与李公子何干?而且我猜,他忙于公事,多半顾不得家里。今日的事,他应该不知情。”
余氏擦了擦眼泪,走到若澄面前道谢。她刚低头,就眼冒金星,幸而若澄扶了她一把。若澄本来不喜欢这个舅母,但看她为了舅舅,不管不顾地豁出去的样子,也有几分感动。
“表姐,你还是扶舅母回屋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就好。”若澄对姚心惠说道。姚心惠连忙过来,把余氏扶到屋里去了。进屋前,余氏不放心地看向姚庆远。姚庆远点了点头,她才进去了。
大夫固定好木板,又缠上纱布,对若澄说道:“姚老爷这腿伤也并不是十分严重,但年纪大了,愈合能力总归差一些,需要大半个月才能大好。这期间,小的会定时来给他看诊的。”
“有劳你。”若澄让素云送大夫出去。
姚庆远坐在位置上,愧疚地说:“若澄,舅舅对不起你,总是给你添麻烦。原本等惠儿的婚事定下来,我也打算带着你舅母回余姚去的。有我们这样的父母和亲戚,总归是拖了你们的后腿。可我只是想当面谢谢叶大人,没想到弄成这样……唉。”
“舅舅,你千万别这么说。今日的事不怪你。”若澄轻声道。
姚庆远露出一个笑容:“澄儿,你心善,从来不嫌弃我们。你跟你娘一样,都是很好的女子。舅舅就是个平头百姓,大道理也不知道几个。但王爷如今在朝中越来越厉害,等那些人知道我跟你们的关系,免不得要从我这里下手。我是个粗人,应付不来那些,到时候再给你们添麻烦就不好了。这些日子我在京中做生意,渐渐也摸着了门道。我跟陈书生商量,京中琉璃厂那一带,铺子还是太多,生意不好做。江南有我们的老本,他答应跟我一起回余姚,我们从头开始。所以你不用担心。”
若澄看着姚庆远真诚的笑容,也不知道说什么。舅舅口口声声拖累,麻烦,说得十分小心翼翼。若澄如果自己一个人过,肯定会把他留下。但舅舅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上次柳昭就通过他们,想要钳制若澄和晋王府,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柳昭出现。
若澄看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告辞离开,姚庆远坚持送她到门口。
“舅舅,我听说舅母年轻的时候曾救过你的命?”若澄忍不住问道。她以前不知道姚庆远为何那么包容余氏,后来听朱翊深说过一些,但他也说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让她不要插手。今日看到余氏的表现,那个疑问又浮现了出来。
姚庆远没想到她忽然问这个,随即摇了摇头:“不是她。”
若澄愕然,随即又明白了。舅舅其实什么都知道。
从前她觉得,在他们这段关系中,姚庆远一直在忍让,两个人之间并不公平。但看到余氏奋不顾身地为姚庆远出头,她好像明白,其实在付出的不仅仅是姚庆远。余氏只是性格不讨喜,对姚庆远何尝不是一片真心?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互相扶持,已经视彼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忽然又想起朱翊深来,也不知道他在开平卫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很肥肥。
跳着看,或者没有买全的大佬应该会看不懂最后的部分。
其实只是对前面一个情节做出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