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紫色的窄足深衣厚重简单, 中正平和的衣着将那女子一张脸衬得越发白皙,隐约透出些微不正常的冷光来, 显得更加柔弱森冷。
她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不见卑微, 只静静迎上阿娇的目光,坦然的跪拜下去,叩首道:“奴婢楚服,参见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巫女楚服……
阿娇神智下意识的僵硬,望着眼前那一团沉重的绛紫色,就仿佛昔日长门宫中连绵不绝的黑夜里无尽的绝望般, 汹涌而来。
皇后失序, 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元光五年刘彻的那一纸废后诏如丛生的杂草般破土而出,喧嚣在阿娇的脑海中, 怎么也逃不掉。
“娘娘!”沛柔一声疾呼, 双手紧紧攥着阿娇不住挥舞的胳膊,“娘娘!”
阿娇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的避开地上跪伏的楚服,侧脸去看沛柔,眸中有一瞬的恍惚,突然不明白她为何一脸的惊恐,试探的开口:“沛柔?”
听阿娇说话, 沛柔不觉放下心来,扶着阿娇僵硬的胳膊,柔婉一笑,“娘娘,怎么了?”
“我?”阿娇恍惚出声,目光触及仍跪伏在地的楚服时,身子又是一僵,却没再失态,兀自镇定了声线,问道:“谁让你来的?”
楚服将头埋得更深了几分,恭谨回禀:“奴婢奉太后之命,前来侍奉太皇太后。”
听了这话,阿娇不觉便皱起了眉头,心底初时的那份惶恐早没了影子,气势凛然,“太后娘娘?你原是永寿殿的宫人,本宫怎么不曾见过?”楚服自然不是永寿殿的宫人,从前是刘嫖将她荐给阿娇,以期用巫祝之术求得刘彻回心转意,只是弄巧成拙,反做了她被废的一剂催化。
“禀皇后,奴婢月前才入宫服侍。”楚服不是寻常宫人,她是可以改天命的巫女,是以镇定自然,毫不见瑟缩之色。
见阿娇不再问话,沛柔忙把楚服打发了出去,生怕阿娇再有个闪失。
只是阿娇愣怔不言思索的,却和她的想法全没关系。明明从前楚服是母亲引荐入宫,做宫人装束藏在椒房殿的,可如今她有了韶儿,外人看来与刘彻恩爱正浓,这个楚服,为何还会出现在宫中呢?
还是说,当年刘嫖引荐楚服,原本就是有人刻意为之,而非偶然?
自那日在长信殿见了楚服一次,阿娇心里便悬起了一颗石头。
太皇太后缠绵病榻,身子始终不能大好,那朝政之事便又回到了刘彻手头,一时间猛地接触,他仓促是必然的,是以这些日子,刘彻回椒房殿的时间,是大大减少。好在阿娇自个儿也大多在长信殿太后跟前侍疾,倒也不怎么觉得聚少离多。
是以这日自长信殿门外瞧见刘彻时,才发觉两人是多日不见了。
阿娇正要上前,却瞧见那一袂玄色衣袍后,浅紫的深衣该是个女子,而从她这边看去,刘彻似乎同那女子站得很近,却看不清是在干什么。
身旁云芳一步就要上前去,阿娇却冷冷抬手挡住了她,只定定站在远处,脑海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刘彻是一个雄图霸业的帝王,所以他的身边就不可能只有阿娇一个女人。这是阿娇最初在卫子夫出现时,从太皇太后那儿听来的劝慰,只是那会儿她一颗心全扑在刘彻身上,半点都听不进去,是以后来种种,其实也是她作茧自缚。
如今刘彻只记得他前世怎么辜负了自己,怎么样后悔,却并不知道,早在那之前,阿娇曾怎样无心的伤害了他,是以这样面对面的时候,阿娇占有着绝对的主动权。
时间点滴流逝,阿娇的眸子却并没放在眼前的刘彻身上,倒是将一旁的云芳急得满头大汗,正打算开口,却听阿娇冷冷道了声:“走吧。”说着提步,却是沿着回廊,绕道往侧旁而去。
好巧不巧的,刘彻这会儿刚好转过了身子,正瞧见这边阿娇,转身要往回廊那头走,当下心头一惊,狠狠瞪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大步上前挡住了阿娇的去路。
“阿娇!”拦住了人,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上阿娇好奇的目光,便有些孩子气的拘束,“朕适才去瞧了皇祖母,精神好了许多。”
“嗯。”阿娇淡淡应了一声,将头微微低着,并不说话。
身旁宫人都十分有眼色的退后,刘彻却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攥了阿娇的手提步便往车辇步去。长信殿门正前,适才阿娇瞧见的那一抹浅紫色衣襟仍跪在那儿,卑微谦恭,脊背却十分笔挺。
“陛下,这宫女如何……”
“枭首!”
杨得意上前话还没说完,刘彻便冷冰冰的抛出这两个字,简洁明了,却是将阿娇吓了一跳,不觉便定住步子,要去瞧那宫女,“她是犯了什么错?陛下竟要处死?”原来,适才那模糊地一眼,瞧见的是皇帝陛下向那宫人发火,阿娇不觉为刚才的胡思乱想觉得自嘲。
“原就是死罪……”
“陛下饶命,陛下……!”那宫人原是被内侍捂住了口,不知怎的挣脱开来,虎狼一般往阿娇身前扑过来,口中一叠声的呼救,听来格外凄厉,却是十分熟悉。
阿娇不觉便抬眸多瞧了她一眼,竟是楚服!她鬓发狼藉,被一众内侍狠狠按在地上,早已没了那日太皇太后病榻前初见时的淡然。
再看刘彻之时,对他今日这手段,也有了些理解,从前,楚服似乎就是落了个枭首的下场,只是那会儿她确实在宫里为自己做了许多巫祝之事,可如今,她莫名其妙的从太后身边到了长信殿,似乎什么都还没做,便平白被处死,确实有些冤屈。
见阿娇要开口,刘彻忙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眸光阴鸷,却明显露着不悦,低声道:“那是楚服。”他以为,阿娇不认得那女子了,只是那个害的阿娇被废长门一世怨恨的人,又怎么能忘掉。
阿娇笑着回握住刘彻的手,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知道,只是陛下……她不过是个宫女,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见刘彻面露疑色,忙继续道:“令人将她赶出长安,此生不得再入长安便好,何必要她性命呢?”
“阿娇……”
“皇祖母也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当是为她老人家积福好了!”阿娇说着,粲然一笑,明眸皓齿熠熠生辉。
刘彻瞧得恍惚,不情愿的瞟一眼楚服,却也依了阿娇的意思,让人将她赶出长安去。
阿娇依偎着刘彻的怀抱,抬眼示意了云芳,这才故作轻松地随着刘彻,回椒房殿去了。
帝后多日不曾共膳,这一夜椒房殿里,父女和乐好不欢畅,因着太皇太后的身体抱恙,那日椒房殿中两人开诚布公所引来的争执,似乎随着那没有结果争吵无疾而终,不约而同地,被两人压下心头,都不去碰触。
第二日一早,堂邑侯府来人说陈午抱恙,阿娇同刘彻说了,便带着云芳匆忙出宫了。
车辇碌碌,堂邑侯府的车驾绕着长安城转了好几个圈,才绕进了一处矮巷民宅。
“夫人,那女子就在屋里。”门房殷勤的禀报了,瞧见阿娇自个儿要进屋子,正要开口,被云芳杏眸一横,立马噤声躲了一旁去。
云芳守在门外,阿娇独自,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屋子里四下紧闭,除了桌上摇曳的一灯如豆,只有灰白的光线透过窗户招进来,显得颓败沧桑。
楚服似换了暗色的衣裳,仪态端庄,静静坐在桌边,瞧见阿娇进来,也半点惊慌也无,只静静望着她,一如初见那日,她的镇定。
“你是巫女。”阿娇同此人也打过几年交道,深知其人玄虚故弄话里玄机非常,便直截了当的开口,“太后对你,有何交待?”阿娇说着,缓步上前,坐在了楚服对面。
阿娇的坦然,倒是让楚服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只是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娘娘说笑了。”
“本宫从陛下手中救你,是为了听到不一样的,如果没有,不用枭首,一样可以要你这条命。”
楚服望着阿娇,许久不曾开口,目光却越发的复杂起来,“娘娘,如何不老?”
阿娇一愣,旋即厉声道:“本宫在问你话!”
“娘娘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何必为难我呢?”
听她这般淡然的说话,阿娇不免有些愣怔,却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第一次的莽撞不可怕,可怕的是第二次还摔在同一个地方,那就不是莽撞,而是愚蠢了。
天上的云彩几个飘忽,日已上三竿。
阿娇立在空旷的院子里,忽然觉得自己是这般的渺小。
“翁主……”云芳匆忙将门又掩紧,才上前来。
“放了她吧,就照着陛下的吩咐放了!”说着也不做停留,一径向门外走去。
车辇碌碌又饶了几个圈子,才回了堂邑侯府。
阿娇扶着云芳的手才要下辇,却不知哪里跑出来一只野猫,忽的从阿娇身前跃过去,惊得她一声高呼,险些仰倒在车辇上,还好云芳及时扶住了她。阿娇顺势坐在辇上以手抚额,却恍惚瞧见一袂白衣,翩然立在街口。
她垂下手去瞧,日暮天光下,街口青石板路上的一袭白衣广袖,格外翩然,却只是个背影,气度翩翩大摇大摆的向着远处而去。
阿娇禁不住一扬声便要唤,却猛地想起这是在堂邑侯府的侧门,而淳于歆当日殷切却小心翼翼的恳求也在脑海中浮现。便是她这么一个晃神,再入目去瞧时,空荡荡的借口,哪里还有那白袍广袖的身影……
那真的是尚虞么?
又或者,只是她的错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