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意思很明显, 她要阿娇作为一个皇后厮杀于未央宫,而不是妻子。
而她的手段, 在阿娇回宫的第二日,便已经铺展开来。
幼帝归朝, 太皇太后称病,宣旨广集天下名医,命皇后随侍长信殿。
“娘娘,廊下风大,不宜久坐。”
佩柔话音刚落,阿娇便觉肩头一暖,抬首迎上云芳担忧的目光, 只安慰的一笑, 回首对佩柔道谢,然身子,却是温丝未动。自刘彻受召入长信殿聆听训示,阿娇便自个儿坐在回廊下, 望着才吐新芽的迎春花出神, 约莫快一个时辰了。
今日长乐宫的气氛十分诡异,佩柔也不多说,只将身后侍女托着的药分了两碗亲自饮下一半,才将另一半奉上,“皇后娘娘,太皇太后嘱咐您辰时进药。”
无需多言,阿娇爽快的接过药一饮而尽, 张口含住佩柔递来的蜜饯,苦涩一笑。
云芳本想再劝自家主子几句,却被佩柔一个眼神制止,只将手炉递给阿娇,回身进了内殿。空荡荡的回廊下,一时除了风声,便只有阿娇。
此兴彼兴,此亡彼亡……
似乎她这一生只要踏进了未央宫,就注定和这座宫殿纠缠不停,休戚与共了。若是真的依了当初颜生的说法离开,那陈窦二族,日后还有何兴盛可言。而独断专横的刘彻会对母亲做出什么,她根本不敢想象。
刘彻从长信殿出来,远远便看到独自倚在回廊下的阿娇,一身雪白狐裘映衬下,格外恬静,脑海里不觉想起荆山陋室里布衣荆钗的妻子,祖母适才的厉色严辞此时想来,也不算什么了。
挥退了迎上来的小黄门,刘彻提步,静静向阿娇所在挪去。
两步之遥,正欲抬手自后揽住娇妻,却见阿娇突然侧身叹了口气,目光从那片才抽芽的迎春花挪向了死气沉沉的一片牡丹,却并未觉察到刘彻。
重重松了口气,刘彻毫不犹豫的上前将沮丧的妻子揽进怀中,下巴抵在她未梳髻的乌发间深深吸了口气,熟悉的馨香,同椒房殿惯常的气味,一般无二。
被他抱住的阿娇下意识的挣脱,发现是刘彻之后,心中尴尬更甚,只想挣脱他的束缚,却被刘彻一把攥紧了双手握在掌心,带着温热气息的声音就在阿娇耳边喃喃:“阿娇,阿娇,阿娇……”
挣脱不开的阿娇只好妥协,却不知太皇太后对刘彻说了什么,如今,又是怎样一个情境,“陛下,怎么了?”
“阿娇姐,我是你的彻儿。”
已经掩埋在尘埃里的称呼,那么久远,却惊得阿娇背脊一震,原本自持的心绪一瞬间慌乱起来,“你不是说,哪有跟自家老婆喊姐姐的,陛下这么说……是不打算要阿娇了么?”固执的转过脸望向刘彻,在收获那满眼悲戚之时,怎么也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撼。
“明明……是你不想要我,”刘彻说着,偏开头去躲开阿娇的注视,带着几分孩子气道:“你一直不相信我,所以你跟皇祖母讲父皇的遗命,一味的想丢掉我,却从来没有想要来问问我,究竟作何想法……”说着,迎上阿娇震惊的目光,坚定道:“阿娇,你一直当我是皇帝,从不是丈夫,你可以依靠信赖的丈夫!”
太皇太后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将折磨了阿娇一年多的真相如此揭开,换来的,却是刘彻带着责怪的质问,阿娇几乎有一瞬间以为,真如刘彻所言,是她的固执造成了这些错误。可事实明明不是那样,仓皇的抬手想要推开刘彻的束缚,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惊道:“不!你……”
扯开花纹繁复的衣袖,皓腕上颗颗饱满莹润的深红色手串更映衬得凝脂若雪,刺目的深红将映出刘彻眼中阴鸷之色,字句间更是满含怒火:“这是洞房夜我送你的那手串么?陈阿娇,你要用这东西来斥责我的薄情寡义么?!”
他不该知道的,不应该……阿娇慌乱的想着应付之法,却想不出一点头绪,被禁锢的双手无力挣脱,只能无奈的摇着头,想要否认,又无从开口。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么?”扯下那串暗红的手串,刘彻盯着那暗红,眸子映得像滴血般阴森,“因为父皇怕我任性,怕我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所以那遗命之事除了你在宣室听到的那一次,他还殷殷叮嘱了我的母后,若是你手上没这样一串红麝,母后会作何猜想?我避开母后出宫千难万难寻了这样一串珠子,心心念念央那工匠刻了你的名字,可我却在无意间发现,这根本不是我送你的那串!”猩红的手串被一把摔在地上,刘彻目眦欲裂的看着面色惨白的阿娇,“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却不想这话,最后却是出皇祖母之口,朕的皇后!”
杂乱的思绪渐渐恢复平静,阿娇诧异的目光渐渐冰冷,抬手不容拒绝的推开了刘彻的手退开一步,沉声反问:“这样看来,陛下您对阿娇,还真是情深意重啊!”即便没有那手串,可椒房殿的饮食,由锁心日日把关的阴寒避孕之物,还是送到了她面前,避开母亲的层层耳目,未央宫里能如此者,除了刘彻,便只有王汀
亲手伤害和对别人的伤害视而不见,又有何差别?
阿娇僵硬的俯身拾起支离破碎的暗红色手串,起身毫不犹豫的离去。
一阵风掠过阿娇身旁,她的手被不容置疑的攥紧,抬首却见刘彻正牵着她大步而去,方向,却似乎不是长信殿。待远远望见永寿殿顶张牙舞爪的鸱吻时,终狠下心来冷冷甩开刘彻的手,立在原地。
静谧的时光在两人的僵持间流淌,同样倔强的两个人谁都不肯低头,一如前世,任时光荒芜了情意。
“陛下,梁王进宫了……”跑得气喘吁吁地杨得意,该是寻了许久,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全然没将帝后之间的冷凝气氛收在眼中。
刘彻平静的回首瞪了杨得意一眼,“你先退下。”
待杨得意退下,他静静望着阿娇,许久,突然浮起一抹带着自嘲的冷笑,“陈阿娇,宫里最受宠爱的女子。从我知道你一定会是未来的皇后时,我开始奢望宣室殿的那个位子,可是我没想到,我得到了那个位子,却失去了你可以对所有人展露的真心。哼,真好笑,高处不胜寒……帝位之上,又哪来比肩一说呢?哈哈……”
阿娇愣怔的看着刘彻远去的背影,突然从心底生出一阵寒意,让她不自觉抱紧了双臂。
长信殿内,依旧是淡淡的沉檀香,安顺平和。
只是此时殿中,却没得分毫平和安顺。梁王未经宣召私自入朝,直奔太皇太后寝宫,这行为大逆不道,其间却偏偏没人阻拦,只因如今这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对朝臣来说,不作为便是最大作为。
刘彻入殿时,便看到刘买倨傲的背影,正对着自己负手而立,恍若未闻的站在殿中,许久不曾回身,任凭杨得意将嗓子提得老高去唱诺。
挥手止了杨得意的公鸭嗓子,刘彻貌似随性的负手上前,踱步站在了刘买面前,看着他一身靛蓝深衣的家常装扮,冷声正色道:“朕听闻梁王聪慧异常,虽说此番私自入朝,怎的却派了如此不懂规矩的下人来拜见太皇太后?”
纵然从未见过刘买,刘彻也绝对能看出眼前之人的身份,可他偏偏故作不知贬低对方,话还说得兜兜转转,一副的明知故问。
如今的梁王,乃是梁孝王刘武嫡长子,袭父爵,自幼最受宠爱,虽聪慧,却沉稳不足。同刘彻差不多的年岁,看去却明显稚嫩许多。听了刘彻的话,不悦之色立时露出,既不行礼亦不讲话,只冷冷瞪着刘彻,一副倨傲的态度。
他八成是觉得,朝堂闹得沸沸扬扬,太皇太后都允许自己未经禀报入朝了,刘彻基本已经等同被废。
然而再失势,刘彻仍旧是景帝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如今坐在帝位上受万民朝贺的皇帝陛下,尤其刚才还和阿娇闹得极其不愉快,是以面对倨傲的刘买,刘彻也是挥散了所有的沉稳,当即抬手唤了杨得意,极其不给面子的怒道:“没长眼睛么,太皇太后抱恙,还将这些身份不明的腌h之人放进来,当心你们的狗命!”说罢毫不留情的拂袖便佯装要离去。
杨得意觑了眼震怒的陛下,又瞧了眼目瞪口呆的梁王,纠结的皱紧了眉头,却还是视死如归的回身对刘买施了一礼,低声提醒道:“王爷,还不觐见陛下!”
被骂了被损了被贬低了,向来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刘买此时极其不爽,心想你不过一个马上被废的皇帝,还在这儿摆皇帝架子。当即骨子里的贵族张扬分子作祟,不分场合的倨傲了起来,头一仰一脚踹开了杨得意,盛气凌人道:“陛下?天子威严?本王只看到皇祖母她老人家的母仪之风,真是胡说八道!”
“你!”刘彻没想到这刘买如此泼皮无赖,一时气结,却是说不上话来。
看到被噎回去的刘彻,刘买觉得十分畅快,一时头脑发热,倒是将先前还思索一二的脑子,全丢在了一边,继续道:“这不过是个靠女人吃软饭的,我大汉朝堂自有王者威仪,哪里能让此等人做主!”
也许曾被人讽刺过,可如此直白的贬低,在刘彻的记忆中,从未有过。他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无疑昭示了他此刻的震怒,就在杨得意小心翼翼趴在地上打算外撤躲开这天子之怒时,一道清澈却不容置疑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僵持。
“梁王殿下好生懂礼,私自入朝、擅入宫闱、以下犯上冲撞陛下天颜,难道是梁国太过富庶悠闲得紧,才惹得梁王入朝胡言乱语!”掷地有声的字句,一字字敲在刘彻心头,然而砸在刘买心头的,却是那女子身上不容忽视的凤袍。
阿娇冷然望着刘买,威严的目光一丝不错的施加着压力,刘买敢奚落刘彻,因为自恃身份。当年太皇太后一力要梁孝王继承大统之事,无疑让朝臣以为太后偏疼梁王一脉,而刘彻之前又因为阿娇得罪了刘嫖,在刘买看来,大势已去。他认为凭借父亲余念,太皇太后定然会对他这个孙子青睐有加,才会有恃无恐。
但是阿娇却不同,她在太皇太后面前,有着无人可比的地位,这一点,刘买还记得。加上阿娇身上不容忽视的威严气势,登时便把他刚才的那几分小人得志给压了下去。
“太皇太后命梁王即刻返回封地,稍有延误,以谋逆论处!”
闻言,刘买不过一愣,却是极快的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胡说,本王要见皇祖母!”
“放肆!陛下天威在此,岂容你一小小藩王质疑?本宫奉劝你速速回梁国去,若真闹到太皇太后面前,怕你承担不起!”
说罢,阿娇头也不回的进了内殿,其间,自始至终没看刘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