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林苑往南, 有一处兴平小镇。这日里刘彻并阿娇着了平民服饰,领着韩嫣卫青云芳三人, 轻装简从出了上林苑,往最近的兴平去。
见今的刘彻微行而出, 虽有心体察民情,然其行为端止全未透露出这份帝王慈悲来。一路上策马扬鞭虽因道路荒芜不至于祸害乡里,然肆意风流的纨绔之态,绝不逊色于真正的纨绔,尤其他身边一身红衣出挑的韩嫣,更将这纨绔气味加重几分。
“阿娇,我适才瞧见那边有卖饴糖的, 咱们去买些来尝尝, 看有何不同……”几人从道路边一处只搭了茅棚却十分热闹的酒肆走出来,虽午膳用得粗略但难得地道民风,倒也忽略了饮食的美劣。
兴平街道自不比长安繁华,也凑巧因今日集市十分热闹, 人头攒动间鸡鸣鸭叫贩夫走卒讨价之声此起彼伏。阿娇顺着刘彻的手望过去, 只见一个头扎粗布青巾的妇人将个箩筐背在身前,似乎是在卖饴糖。
离得还有几丈远,刘彻自然没那个本事一眼便看出妇人在卖何物,阿娇觑了他身边的韩嫣一眼,未知可否,这边刘彻已经在韩嫣的撺掇下提步向前行去,他大抵是想看看这街上散卖的饴糖, 同宫中是否无二,毕竟一眼望去满街尽是鸡鸭鹅畜虽说日常饮食接触颇多,可活生生的摆在他们面前,还真说不出个一二差别来。
阿娇的手本被刘彻一直固执地握着,此番他前行自扯着阿娇,然用力不大阿娇突然滞住步子,他未曾觉察的继续向前,阿娇却在卫青云芳都未曾留意的时候,微微一滞提步往另一边行去。
街市林立的巷道间,阿娇恍然见一人白袍广袖俊逸飞扬,不羁的长发散披在身后只用绳松松系了更带出几分落拓,只是那风神气度举手投足,一个背影让阿娇滞住了脚步,而他一个侧脸,阿娇已然提步追上。
那白袍俊逸的男子,明明是尚虞。
诚然卫青是个忠仆,他目光跟着刘彻未发现阿娇走岔了路,而云芳一个失神回身时哪里还见阿娇,她以为是自己掉了队忙去寻诸人,然寻到刘彻才发现自家娘娘根本就是走丢了,人登时便慌了。
阿娇远远看到尚虞的身影,未曾察觉便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及至走出几步险些撞上一个玩耍的小童这才回神,然而回首只见人来人往,哪里还能看到刘彻的影子。索性心一横,越过几人打量尚虞的身形,提步追了上去。
兴平虽只是个小镇,称不上有多繁华,但因是上林苑外最近的市镇,多有王公贵族打此地经过,街道倒也繁复许多。阿娇追着那似乎在刻意等她的背影渐渐远离了人声喧嚣,心也不由忐忑起来。是她鲁莽了,怎么可以忘记云阳那宅院里的禁锢,尚虞早已不是那个会因她无辜而心生怜悯的少年游侠!
这样的思虑一经理清,阿娇登时便止住步子立在巷口,感觉到身后人来人往尚有几分喧嚣,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提步转身欲走。
“阿娇!”一声沉稳的轻呼,并没有多大声,刚刚好落尽阿娇耳中,滞住她的身形,“怎么追了我几条巷子,连话都不说一句,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握紧了身侧粉拳,阿娇坚定地回首望向尚虞,两人隔着约摸五丈的一条窄巷,却似隔了天与地。阿娇身后是敞亮的街道并人流往来,尚虞身后却是青砖古瓦寂静萧瑟。透过尚虞一成不变的温婉笑容,阿娇似乎看到了那日云阳宅院里他握着万舞衣手中长剑,鲜血顺着他指节修长的手一滴一滴砸在地上,那被她刻意忽略在脑海的情形。
“我该是什么性子呢?尚虞,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你告诉我,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尚虞为何会出现在兴平,他是不是又想掳走自己,万舞衣有没有同他在一起,刘彻会不会有危险,这些想法一股脑涌向阿娇,让她不知该先想哪个。
尚虞只站在远处,目带探寻的打量阿娇一番,才笑道:“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自然是骄纵跋扈的。”
“骄纵跋扈?这四个字倒是精辟的很……”
“阿娇——!”
并不十分遥远的一声高呼打断了阿娇的思虑,她抬首望向尚虞,却见他极俊逸地笑了一笑,不过一个纵身已越过高墙乘风而去。
阿娇抬起的头尚未垂下,刘彻已然喘着粗气跑到她近前,目带几分责怪地开口道:“阿娇,你怎么乱跑,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收回心中因尚虞突然出现而起的涟漪,阿娇莞尔一笑极其柔和地开口:“丢了不是很好么?那样你就不用担心陈家外戚壮大不是?”她直直望着刘彻道出这句话,却全然没体味到她话中的分量,只因适才尚虞出现的着实突兀了点,弄得她没来由对刘彻生出怨愤,虽然一直在怨愤,可她从未如此直白。
还好,阿娇在刘彻心里一直只是个骄纵的丫头,偶尔会温柔会替他着想,这也没影响他对阿娇的定位,阿娇是个安于后宫的皇后。是以听到这突兀的话,刘彻先是一愣,继而竟抬手抚上阿娇光洁的额头,然后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才若有所思地低语道:“没病啊,怎么说起了胡话呢……”
“哎!刘彻!你说什么呢!”阿娇一声娇嗔将适才心中阴云扫净,就差叉腰一个姿势便是十足的骂街泼妇。
刘彻讪讪一笑,不理会阿娇的话,自顾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布包了的物事递给阿娇,“阿娇,你尝尝这个!”说着一笑,极尽阳光绚烂。
如果说阿娇见今对前世那个决绝的刘彻还存有印象,那绝对是他能将骄阳都比下去的笑容,在长门宫时阿娇不止一次的想,如果刘彻不爱她,又是怎么做出那样明媚的笑容来面对她的。这个问题从她进了冷清的长门宫便开始想,母亲给不了她指点,云芳也给不了她解答,刘彻又再没踏进长门一步,所以直到她死,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讷讷接过刘彻递来的绢布包,阿娇敛住眼中凄楚垂首一层层揭开绢布的束缚,赫然跃入眼帘的,是那浅杏色绢帕上泛着米白的方糖块,堪堪堆叠在她掌心。
阿娇的手太小,托起那一包糖明显有些危险,刘彻抬手将阿娇的手托在掌心扶稳,另一手捏了一块,递在阿娇嘴边,“这儿的饴糖竟是白色的,不是宫里那种杏色,你尝尝看有没有更甜一些?”
愣怔着张口咬了那糖块一角包进口中,不过一忽儿便是满口香甜十分醇滑,阿娇望着刘彻愣愣出神,却是突然将手心握紧,过多的糖块未被她握住便滑进刘彻掌中,被他握紧。阿娇觉得十分局促,因为这样的气氛太过平实,不该属于刘彻,更不该属于身为皇后的自己。于是,她咬碎了口中糖块匆忙咽下,顾不上品味香甜之味,模模糊糊的开口道:“彻儿,咱们赶紧出去吧,云芳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你不知道我也会着急啊。”刘彻口齿不清地嘟囔。
“啊?你说什么?”提步的阿娇问他,刘彻却是马马虎虎扯起阿娇的手,并未多说两人只往巷子外走去。
阿娇追着尚虞,穿过了两条街,虽没有多远距离,可若是大海捞针一般寻,这兴平也是需要寻一寻的。走到明亮的街道上,阿娇才意识到自己走得有些远,只是刘彻为何先找到了她,着实奇怪。
刚想张口问,阿娇却猛然间迎面走来一个身着粉衣的垂髫少女,怀抱大捧雪白的木芙蓉花同她擦肩而过。似有若无的香气明显昭示了那花的生命,阿娇下意识的一步上前挡住少女去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怀里的木芙蓉,问道:“小妹妹,你这花是自己养得么?”
木芙蓉花期由八月至十月,十月初时最盛,然此时十一月都过了一小半,还能有如此艳丽的花朵,也难怪阿娇要问上一问。
兴许是阿娇的喜爱之情太过明显,小姑娘极其防备的将怀中芬芳向身侧一护,感觉到刘彻同样灼灼的目光,遂不辞劳苦地换过另一边,用瘦小的身子挡住,才很不友好的开口道:“这是我的花!”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这花儿定不是她养得。
“小姑娘,你这花儿哪里摘得?”刘彻开口,改变了策略,“你若告诉我,我……请你吃糖!”刘彻摸遍了身上,发现自己能许给这小丫头的,只有阿娇手里的糖,遂抬手想要去拿,却被阿娇一躲嗔道:“这是我的!”平白的,阿娇生了任性,不愿给刘彻轻而易举地如了意。
“我一会儿再去给你买……”
“不行!”
“阿娇……”
“我在荆山上摘的,顺山路上去往东边走,你们自己去摘吧!”小丫头似乎极不忍心看阿娇这般对待刘彻,很厚道的告诉他们这花究竟来自何方,只是一转眼便抱着花束颠颠跑没了踪影,连阿娇想要抓她来问一问路的机会都不给。
于是,两个人站在人潮并不汹涌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嗅着空气中木芙蓉残存的馨香,阿娇先开了口:“你知道荆山在哪么?”
“应该在这附近。”
“我当然知道在这附近,你知道怎么去嘛?”
刘彻踟蹰许久,终于在面颊通红之前开口道:“咱们先去找韩嫣他们吧,你不是说云芳找不到你会着急,快走!”说着不容拒绝的拉起阿娇的手,往适才赶集的那条街道行去。
只是,两个人将那热闹的街道来来回回寻了三遭,都不曾见到那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感受到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两个人最终终于决定,先去荆山看木芙蓉。
犹记得金屋诺之前的某一年,上林苑里的木芙蓉正盛,阿娇贪玩随云芳在那花丛间嬉闹,攀上了旁边的矮树,却是一个不小心自枝头跌落,带着扑扑簌簌的木芙蓉花跌进刘彻稚嫩的怀抱里,其实,也可以说是将刘彻砸在身子下当了垫背。只是刘彻不能忘怀的不是阿娇这样轰动的闯进了他的生命,而是随她一道扑面而来的清香,说不清是花香,还是阿娇身上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