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娇苦思冥想怎么见东方朔一问究竟的时候, 月黑风高的深夜,一个不请自来的身影, 结结实实从高墙上跌了进来。
当此时阿娇正好不容易打发了晚霞,辗转不成眠, 索性披衣起身立在窗前,看一天密不透风的夜色。然后便听静夜里灌木丛中一声闷响,惊得夜鸣虫鸟一阵慌乱,继而便隐约看到墙角下,一个身影趔趄着以手扶腰,极其洒脱的拍去身上的草枝,转身便迎上了阿娇惊讶的目光, 免不了一愣。
这府宅中, 阿娇所住是偏西厢房,轩窗面西,同院墙间有一片灌木石子径,景色颇为恬静。而尚虞所住与其相对, 阿娇倒从不曾涉足, 多是他来自己房中小坐,只是今夜,尚虞似乎并未回房,这偌大的院子里,就熟睡的晚霞和自己。
微眯了眼睛看清那不速之客,阿娇心中难掩激动,只是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招手示意东方朔过来,自己却连忙转身去将房门里里外外关了个严实。
诚然,当看到东方朔手脚并用极其滑稽的攀爬窗台时,阿娇的心已然凉了一半。若颜生转世真成了这个样子,那他还能帮自己做什么?阿娇下意识的后退,好给他让出一块摔跌的空间,他也并没有让人失望,果然结结实实的翻身摔在了地上。
阿娇怀疑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疑惑道:“先生这是?”
东方朔一个故作洒脱的起身,抬手将鬓间乱发向后一抿,目光灼灼的看向阿娇,眉目间的风神气度此时若忽略掉他那双极其上进的聪明眉,倒是同化外之境丰神俊逸的颜生,有几分相似。
“堂邑娇翁主,久违了。”他拱手施礼,阿娇却看到了东方朔眼中调侃的兴味,不由心安,至少在云阳此地,尚虞不会将她的身份说出去,而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他却知道。
当年刘彻登基,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后诏拜为郎。那时外祖母身子尚硬朗,彻儿对她的态度也亦如前,宣室殿中她也曾在彻儿的调笑间拜读东方朔的书简,其间言词敏捷诙谐,倒也为人称赞。
“颜生?”阿娇试探的低声开口,却见东方朔了然一笑,毫不避讳的直起身子笑着点头,继而也没了初时的拘谨客套,只大大咧咧的撩袍跨步,坐在了窗角下的垫子上。
“哎,一别数日,想不到阿娇你……”说话间饮下大口的凉茶,“已寻到了退路。”
阿娇一愣,却突然想起他口中的退路所指,急道:“没有!我明明是被尚虞关在这儿的!”说完,才恍然自己声音过高,忙抬手掩口,埋怨的看向东方朔,“我现在应该如何唤你?东方先生?抑或颜生?”
“东方先生?”尚虞无奈的揉了揉额角,“我到现在都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曼倩二字倒还不错,你便同尚虞一道唤我曼倩吧。”
“那曼倩,可否相告,你怎么同尚虞牵扯在一处的?”一路西行只为寻得此人,可是真的见了,看到如今这般模样的东方曼倩,阿娇又不知究竟该问他哪个问题。
“东方朔祖籍平原厌次,好经学古籍医卜之事,早年曾同淳于缇萦有过几次交情,但他为人迂腐古板,所以……便长了这么一张自相矛盾的脸,而且手无缚鸡之力,着实气人。”
他不提,阿娇倒还没注意,只从最初便觉得他的眉毛格外出挑,现在看来,倒也没他形容的那么磕碜。不过比之颜生从前的俊逸非凡,确实落差大了点。
阿娇强忍住笑意,安慰他道:“其实皮相而已,何必那么在乎呢。曼倩,小九跟我讲提防尚虞,是怎么回事儿啊?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干嘛关着我呢?你是不是来帮我逃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一连串的问题,听得东方朔目瞪口呆之下,却尴尬一笑,“其实,我入凡尘历练,以前的仙友一概不许相见,所以……你是我见得第一个故人。”
“那你怎么帮我找退路啊?”
“错,不是我帮你找,而是你找,我帮忙。再怎么说,我如今也是东方朔啊,加上皇后娘娘的提拔,在大汉朝堂叱咤风云,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吧!”
东方朔说得极其轻巧,然而阿娇却已是满心冰凉,“当年东方朔在未央宫中,也不过一个俳优而已,你真的想多了,颜生。”说到此时,阿娇已经由最初对重逢的期待到沮丧,只挥了挥手,径自坐在案后,板正了神色问道:“那你总该知道,尚虞的事儿吧?”
“嗯,这个我知道……”
阿娇顿觉欣喜,然而下一刻便听到他大喘气后来了一句,“可我不能告诉你,这是神仙的准则,天机不可泄露。”
登时一个竹制的杯子直直砸向东方朔的脑袋,被他一个偏头躲过,阿娇恼火道:“那你来找我干嘛,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还指望我给你荣华富贵!”
“我能以字勘天机,但是命途之事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这本事对你,自然是没用的了,再说,多个人帮你,总归是好的嘛,我总比陈未卫青他们,来得可靠许多吧。”
阿娇点头,他说的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再有两年,景帝驾崩刘彻就要登基,那时你得嫁他,所以我觉得,你现在得回宫去,咱们一道绸缪你那个退路,若是等刘彻登基后再来谋划,定然更难成事儿了。”
“我也想回去,但是你看到了,尚虞关着我,我完全无处可逃。”
东方朔极其意味深长的点头道:“其实我觉得,日后你离了刘彻嫁给尚虞,倒也不错,而且跟了他,刘彻绝对找不到你。”
“这是什么意思?”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东方朔忙否认道:“没什么……”
“想不到曼倩兄如此清闲,更深露重尚且误入我的院子里,这路痴的毛病,过几日不若一道回临淄,让家师给你瞧瞧?说不定扎几针就好了也未尝不可呢?”尚虞极富磁性满带嘲讽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阿娇背对着门的身子明显一僵,而东方朔脸上的神情,也是瞬间凝滞。
“尚……尚大夫,别来无恙啊,你说这路痴的毛病,我……我也没办法啊……”
“尚虞,你怎么进来的?”比之东方朔的窘迫,阿娇倒更疑惑,尚虞是怎么进了她的房间,明明她刻意将门从内反锁了啊。
尚虞淡然一笑,习惯性的想去牵阿娇的手,却被她躲开,只尴尬笑道:“此间夜深,你房中有声响,我担心,所以过来看你。”
“你怎么可以擅自进我的房间!”不过短短月余,同住一处,尚虞的行为完全将阿娇当做了爱人,然而阿娇一直弄不明白,尚虞这般情形,究竟为何。
趁尚虞同阿娇辩解的空当,东方朔侧身便想从门口离去,然而却被尚虞一步挡在身前,“曼倩兄,这是要往哪去?”
“呵……呵……我不识路,冒犯了佳人,这就离去。”说着便躲开尚虞又要走,然而尚虞偏偏挡在他身前,便不放他前行。
“尚虞,你放他走吧。”阿娇忍不住出言相劝,却不想这一句更让尚虞心中恼火,他自不知两人缘故,全以为东方朔巧言令色得了她的欢喜,满心醋意,更是变本加厉笑着挡住东方朔的去路,“曼倩兄走错了路吧,你定不是从此处进了这屋子吧。”
东方朔尴尬一笑,求救的望向阿娇,“这……我……”
从前在化外之境,颜生虽言辞诙谐毫无神仙架子,但是阿娇又哪里见过他如今这般窘迫,正好他刚才一无是处还理所当然的样子此时被阿娇想起,心中恼火,便将头一转,再不理他,反正他们是旧识,又能怎样。
踌躇间,尚虞还极其体贴的将东方朔引致窗前,笑道:“适才门窗紧闭,只此一处敞开,想必曼倩兄便是自此而来的吧!”
“你是让我从这儿出去?”东方朔震惊的开口,下意识便看向阿娇,然而阿娇低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其实我就住在前宅,不用这么麻烦吧!”
“也不麻烦啊!”尚虞说着,竟抬手一提,将东方朔整个人从窗户里丢了出去,他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旋即起身趴在窗台上,恼火的望着阿娇。
阿娇是听到声音才意识到尚虞并非说笑,忙起身上前,刚要开口,却见尚虞纵身一跃也是出了房间,她本想跟着跳出去,无奈穿着深衣行动不便,忙转身跑向了房门处。然而她绕路走到窗口时,尚虞已站在了东方朔适才翻进来的高墙下,而东方朔可怜巴巴的趴在墙头,求救的望向阿娇。
到此时,阿娇是真的觉得,若他不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觉得他就是颜生的。
“你不会真的要我从这儿出去吧……”东方朔趴在墙头,虽看着阿娇,可也并未出声求救。
“你自然是从哪来,便从哪走啊!”
“尚虞,你这不是眼睁睁的把我往火坑里推么,我好歹和你师父有过交情……”
下一刻,阿娇听到尚虞轻佻的开口道:“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往下跳呢,我会把眼睛闭上的。”话音落时,尚虞手上一个用力,轻巧的将东方朔推下了墙头。
阿娇只听得一声闷响,倒没听见惨叫声,提着的心却还是落不下来。
“没事儿,那边是干草堆,要不你以为他能爬山那么高的墙头。”尚虞过来拉着阿娇不容置疑的往房里去,然而阿娇却挣脱了他的手,怒道:“尚虞,你把我关在这儿,究竟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