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心想要他死。
但我还没弄明白什么是死, 我怎么能扣动扳机?
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我仿佛连那么小的一柄手枪都抓不稳,我心里对我呈现的软弱态度觉得异常厌恶,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经历过一般人难以经历的遭遇,我近乎严苛地锻炼过自己的意志和内心, 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刻,在要不要取一个人性命的时刻突然意志薄弱到这种程度, 我无法抑制地颤抖, 眼眶中冒出液体,我心里泛着酸楚,我的头疼得仿佛都再也听不清周围一切的嘈杂声。
我告诉自己, 我只要扣动扳机就好。就是这么简单, 不需要花很多力气,把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死亡是个意义单一的词汇, 它意味着总结, 生命的总结,那么有关生存的一应可能性都会被剥夺,事情会简单许多。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出于利益的最大化考虑而选择扣动扳机,特别是当我看到袁牧之居然面对我的枪口没有畏惧,而只是惊愕后微笑和心疼时, 我发现我的力气好像丧失,手指头集中不了什么感觉,我想很快地解决问题, 可是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的母亲怀孕了,我做了这么多,她还是怀孕了,她怀孕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提早了三个月,我甚至都不能确定,她肚子里的胚胎是不是就是我。
有我不知道的什么在发挥终极作用,就如一个巨大的转盘,我推动了它转动的第一步,然后它一往无前地转动,按照它自己的轨迹,人的力量再也难以撼动它分毫。
我只是要阻止我自己出生而已,我不是要死亡,我只是要我不在了而已。
这个目的就这么简单,但我为什么就是不能成功?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成功?
我感觉自己站在那个巨大转盘的对立面,眼见它一点点滚过来,我节节败退,无法可想。
不,我不该是这样的。
我猛然将枪口朝上,放了一枪,然后将手枪扔在奔过来的袁牧之脚下,我用眼神告诉他,如果再上前,我会拔出光匕首对付他,而且这次不会手下留情,然后我转身就走。
我需要一个地方,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维,回想一下整件事的脉络,我需要安静的空间,将我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欲望一一清除,我需要回到原来那个我。
“小冰!”张家涵伸出手拉住我的胳膊。
我转头看他,有些舍不得他的脸庞,我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问:“你还爱被我杀死那个人吗?”
张家涵摇头,他含着眼泪哑声说:“我从那之后,就不再爱他,爱不起。”
我点点头,又问:“也就是说,即便我让他爱上你,你也不会快乐?是这样吗?”
他沉默了一会,再度点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他的手拽下,轻声说:“可是你怪我杀了他,哥哥,即便你不说,在你心里,你仍然觉得我不能杀他。”
“我是不喜欢你杀人,任何人都是……”他颤声说,“我都不知道怎么教你,怎么跟你相处了,小冰,我不喜欢你那么可怕。”
“这里每个人几乎都曾让人丧命。”我环视了一周,说,“但你却要求我不能这样,即便对方要攻击我,你还是认为,我不该反击。”
“小冰……”
“你对我有既定的观感和要求,”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难继续说下去,我加快语速,简要地说,“这个观感和要求跟我认为的不一样,我发现我跟你们很多人都不一样,我以为会让你们快乐的未必能令你们快乐,我以为能让你们避免痛苦的,你们却仍然要执着去那样选择。我,”我叹了口气,低声说,“算了,我头很疼,我要离开一会。”
“小冰你去哪。”张家涵惶急地拽住我。
我反手挣脱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这时我被人从背后牢牢抱住,这个力道令我熟悉,我骤然发怒了,狠命挣扎,反肘相击,屈膝顶和踹,但无论我干什么,他都牢牢圈紧我,不肯放手。
“袁牧之,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我咬牙说。
“你要杀就来,老子他妈怕你就不姓袁!”他发狠地自后面扛起我,大踏步朝外走去。
“袁少,你这是……”
“袁牧之,你给我站住!”
后面一堆人冲了上来,我看见那位洪三爷黑着脸带着几个人围了过来,袁牧之站住了,抬起头说:“对不住各位,今天恕袁某不能奉陪了。”
“袁牧之,你要知道走出这里的后果!”
“与那个比起来,我更知道今儿个不出去的后果。”袁牧之淡淡地说。
这时洪仲嶙却慢吞吞走了过去,拉长嗓子说:“都给我站住!”
“仲嶙少爷,这件事恐怕不能听您的。”洪三爷冷冰冰地说。
“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洪仲嶙淡淡地说,“你要把袁牧之绑了?别丢人现眼了,都给我回去!”
“那大小姐怎么办?”
洪仲嶙从嘴里迸出两个字:“再说。”
袁牧之紧了紧胳膊,对洪仲嶙说:“洪爷,谢了。”
洪仲嶙摇头说:“别谢,你惹下的麻烦事,我不会替你收拾摊子。”
袁牧之又转头看了眼张家涵,没再说话,扛着我大踏步走出了这个地方。
出了酒店后我被他塞进一辆车的副驾驶,他动作很粗鲁,还让我在挡风玻璃那撞到头。我觉得更加眩晕,扶着额头慢慢喘气。
“小子,你坏了我的事,没办法了,咱们接下来不是要逃命,就是要拼命了。”袁牧之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淡淡地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不要跟你逃命,我还有事。”我弱声说。
“由不得你了。”他转头看我,黑眼睛里压抑着笑意,“你刚刚可是拿着枪逼我跟你逃婚,这个事等于当面给人姓洪的没脸,往死里得罪人了。老子这几年存的这点家底,也不知道够不够玩这一把。”
我闭上眼说:“我不明白。”
“你不能不明白,臭小子,我为你都逃婚了,咱们往后可就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俩蚱蜢,谁也离不开谁。”
“你这样就是不结婚?”我困惑地皱眉,睁开眼问,“那洪馨阳呢?”
“她那个事,”袁牧之沉默了一下,随后说,“她那个事,我可管不着了。”
我猛然挺直脊梁,盯着他说:“她的孩子你也不要了?”
袁牧之转头看我,随后笑了笑,轻声问:“小冰,我有时真不能拿捏得明白,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你不是知道我只喜欢男人吗?”
“那跟令一个女人怀孕并不矛盾,”我看着他,轻声说,“你是那个胚胎的父亲,如果她能顺利将那个孩子生下来,她的孩子要管你叫爸爸,你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制造者,这些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吗?”
袁牧之转头盯着我,我看向他,又问了一遍:“那个孩子会怎么样,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吗?”
袁牧之猛然转过头,一踩油门,车速加快,我差点又撞到挡风玻璃,在耳鸣目眩中,我听见他哑声说:“论理这个事不该我说,但要不告诉你,真不知道你会想出点什么来。宝宝,洪馨阳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心里一跳,转头看他,他笑了笑说:“我从十二三岁就知道自己只对同性才能产生所谓的爱欲,当时发现这一点也不惊惶,因为从小到大,我接触的都是男孩,我不认为喜欢上他们中的哪一个有什么问题。关键是拳头够硬,只有具备这个,哪怕喜欢的是外星人,又有谁能拦着挡着?也不是没有遇上女人,有时我也想过,也许跟女人试一试,没准也能扭转性向什么的,但我后来发现性取向这种东西简直无关紧要,我他妈的栽你这了,你就算下面没长那玩意,我也还是稀罕。”
我莫名其妙的心里不再那么难过,然后我皱眉纠正他:“我的发育虽然迟缓,但并没有器官畸形。”
袁牧之哈哈大笑,点头说:“可不是,我对此可是松了一口气呢。”
“你不是令洪馨阳怀孕的男人,是这样理解没错吗?”我又问了一遍。
“是这样理解没错。”袁牧之点头。
“那为什么要跟她结婚?”我困惑地问,“你并不喜欢她,我刚刚也没理解错对不对?”
“我都跟你私奔了,怎么可能喜欢她?”袁牧之呵呵低笑,伸手握住我的,“她找我帮忙,我需要她帮忙,这是一个协议,不过拜你所赐,这个协议现在作废了。”
我问他:“婚姻也可以是一个协议吗?”
“可以,在利益交换的前提下,任何事都能成为协议。”袁牧之笑了笑,说,“但对我而言,这个协议被破坏的意义大于它被继续。”
“我不懂。”
“你拿着枪对我,那一刻我真他妈高兴。”他又是摇头又是笑,“我这辈子没这么高兴过,真的,就像他妈的一下双脚踩到踏实的地方一样,太爽了,宝宝,你拿枪的样子真太帅了。”
我更加不明白,我提醒他:“我当时是真的想要你的命。”
“我知道,”他笑着说,“那很好,我就怕你无动于衷。”
“你不觉得危险吗?”
“危险啊,可是更加高兴,你不是没情绪,不是没脾气,我总算不是对着个没心没肺的狼崽子,我怎么会不高兴?”
我决定不再去试图弄明白这些自相矛盾的逻辑。于是我说:“既然洪馨阳的孩子不是你的,那么我要弄死它,你也不会阻止的,对不对?”
袁牧之笑容不变,但在下一刻,他猛然踩了刹车,然后满眼震惊地转头看我,问:“宝宝,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要弄死洪馨阳肚子里的胚胎。”我冷静地说,“这就是我来这的唯一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