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之幸好笑的时间并不长,在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下,他的笑容维持不了十秒钟就消失殆尽,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古怪的表情,类似有些尴尬,像躲闪眼神,但这种躲闪转瞬即逝,然后他迎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眼底涌现迷惘,兴奋和些许喜悦。
就如我观察他总有新发现一样,我想他观察我也是如此。
如果此时只剩下我们二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尝试催眠他,但房间里还有张家涵和名为浩子的少年,我不无遗憾地微微叹气,低头继续翻看我的书。
“张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放心,做兄弟的我们几个谁介意过?外头谁他妈敢说你一句不中听的,老子打得他满地找牙!你看你看,我最近跟袁哥学了几招,很管用的,青狼帮好几个人都打不过我……”
“那是人家看在大头面子上不跟你动真格的,”张家涵没好气地骂,“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啊?青狼帮是什么地方,你吃了豹子胆就敢去招惹他们……”
“行行,我错了我错了,”少年忙举手投降,哀求说,“张哥你行行好别再见一次念一次了,哎呀,我还没吃晚饭呢,你这有吃的没?张哥你这偏心眼了啊,自从这小子来了之后我都多久没吃你给我做的东西了。”
“小冰身体不好,又为你们受伤,我照顾他难道不是该的啊?”张家涵站起来,把喂了我吃过的碗收走,对浩子说:“行了,厨房里还有粥,你要饿了我给你舀一碗去。”
“哎,张哥最好了。”少年立即眉开眼笑。
“臭小子,”张家涵笑骂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临了又回来说:“浩子你跟我来,帮忙唰碗,别只会吃不干活。”
“啊,为什么又是我。”浩子怪叫一声,却瞥了袁牧之一眼,袁牧之冲他微微点头,他尽管满脸不情愿,却还是磨磨蹭蹭地跟着张家涵出了房间。
我没有真的在看书,只不过把书拿在手里翻着,如同一个屏障,有了这个,我便可以按兵不动地留意房间里这几个人。我想他们俩借故走出去应当是有理由的,也许袁牧之接下来有话对我说,而他说话的内容不适合第三人在场。
我合上书,静静地看着袁牧之,等待他说话。
“你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轻轻一笑,问道。
我并不喜欢猜测谈话的内容,我喜欢揣摩的,向来是谈话的动机。于是,我诚实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好奇吗?”他用逗弄家畜的口吻问,“我会对你说什么,你好奇吗?”
“不。”我果断地否定。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该很好奇,反叛,认为既定规则都是狗屎,自以为是,跟父母没法好好沟通哪怕一分钟,觉得上一代人的所有经验都不值一提,你难道不是这样?”
我闭上眼想了想,睁开眼说:“我没有父母。对不起,我没法想象上一代的经验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微微愣住,看着我,呐呐地说:“是一直没父母?”
我表示赞同:“没见过他们,可以解释为一直没有。”
“原来这样,”他语气中的刻薄莫名其妙稀释了不少,随即搓搓自己的脸,,硬邦邦地说:“世界上有很多人跟你一样。”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语气变得这么硬,说完后又要像掩饰一样咳嗽两声,但我决定不跟他费脑筋,我说:“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有点蹊跷,不过我能接受。”
他睁大眼,像被噎住一样看我,然后低笑出声说:“果然是不能按正常人的方式跟你交谈,这样吧,我直接点问,你要找的人是你的亲戚?”
我点头。母亲当然是亲戚。
“可是你父母已经不在,这些亲戚会认得你么?”
“不认得也必须找。”
“你不觉得麻烦?”
“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哪怕只是看一看,”我有瞬间的迷茫,随即冷静地说,“是的,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
“你母亲那边的亲戚?她长得像你母亲,是这样吗?”
刘慧卿当然像我的母亲,我点点头。
袁牧之脸上的线条软和下来,他微微叹息说:“到底是小屁孩。是谁教你那些玩意的,包括玩刀,那种令人暂时迷失自己的摄魂术,我没说错吧,你有师傅教吗?”
摄魂术?这个名字听起来比催眠术要有杀气,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淡淡地说:“自己琢磨的,坏人很多,我得照顾自己。”
我说的是实话,在我出生成长的那个时空,被囚禁被追捕,都要靠自己解决问题。而且对着袁牧之我不想说谎,这是因为他这种警戒意识高的人,只有我说实话才能谋取他部分的信任。而只有他产生信任了,才能可能出现意识防范上的漏洞,令我有机可乘。
他跟名为洪爷的男子不同,那个男人也是意志强悍,但洪爷那天很奇特地被什么原因影响了情绪。而且他心底有痛苦而直接的欲望,那个欲望太强烈又太违背他的行为规则,以至于他备受折磨,这才轻易就被我找到漏洞。
但袁牧之对包括张家涵在内的朋友,尽管不乏亲热,但并未有起伏不定的激动时刻,哪怕在声称是他同性情人的浩子面前也是如此。
就这一点而言,催眠袁牧之,比催眠洪爷还难。
我说完瞥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把书页翻得哗啦作响,袁牧之如我意料地沉默了,我早就判断过,这个人有童年阴影,大概他们成长的那个叫福利院的地方没法给这个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不像张家涵,张家涵简单固执,那种人哪怕身处沼泽,只要他认定有希望,那么他一定只会记住荆棘中开过花,而不是浑身湿漉漉差点被稀泥绞死。
可袁牧之是天生要征服掠夺的强势之人,这种人哪怕没有竞争都会制造竞争,他无时无刻都会挣扎向上,他骨子里的暴戾因子和凶猛习惯都在昭示着他的强壮不是无缘无故。
而且他有一点跟我相似,他想必也是单枪匹马。
果然,袁牧之在沉默了片刻后说:“把你要找的人名字告诉我。”
我挑起眉头,没想到回答的那句话效果这么好,我立即轻声说:“刘慧卿。”
“怎么写?”
我示意他拿笔和纸过来,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这三个中文字,我专门练过这三个字,中文中大概就这三个字是我最熟悉的了。在查理的实验室,我一边练,一边想着她可能的相貌,她会有我这样形状的眼睛吗?她的五官组合起来有没有特点?我没法不去揣摩这个,我常常想起我频繁梦见的年轻女人,我总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是加了人工香料的那种,而是一种自然的馨香,在她温暖柔软的肉体内部散发出来。
那个年轻女人,是我的母亲吗?
我微微皱眉,无论是不是,我都会将她即将怀孕的孩子弄掉,对不起了,血缘之类的附加情感形同累赘,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怀上我,又为什么,会把我丢弃掉。
我猛然握紧手上的笔。
“嘿,笔不是这么握的,小笨蛋,”袁绍之的声音低沉有力地在我耳边响起,他不用分说用他的大手掌罩住我的手,我心里骇然,本能就想摸小刀,但我忘记右手受伤,那把疯狗刀也掉到洪都哪个角落了。我的左手被他用力钳制住,他笑着说:“别动,我不是要干嘛,我只是教你写字。”
“你是左撇子对吧?”他一面掰开我的手指,让它们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握住那根笔,然后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刘慧卿应该这么写,你学的是繁体字,繁体字在我们这已经不是通用的了,我们现在用简体字,你看,是不是简单很多。”
是,他捏着我的手写出来的比我自己写的好看多了,笔力遒劲,最后一笔几乎要划破纸去,但是这个姿势令我非常难受,我又挣扎,他不得不松开我的手,我一抬头,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怒烧着胸膛,我几乎就想不顾成败立即催眠这个不知死活的大块头。
他笑呵呵地举手退后,说:“好了,小祸害,别想对我使妖法,我对你可是有防范的。找人的事这两天我就帮你,可以了吧?”
这时候张家涵走了进来,脸上带了为难的神色说:“差点忘了,今晚夜市开档,我得去摆摊啊,可小冰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
“我帮你看着他……”袁牧之话音未落,名为浩子的少年就大声说:“不行不行,袁哥你这么忙,还是我来吧,我留下来照顾他,反正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容易熟的……”
我冷冷地瞥了这个少年一眼,成功地令他要说的话咽回肚子,然后我对张家涵说:“我跟你去。”
“不行,你身体还没好……”
我不耐的打断他:“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