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查理问我。
“大概可以了。”我回答他,低头看自己的衣着打扮:一双款式简单的轻便帆布鞋,一条水墨浅蓝色牛仔裤,一件白色套头圆领棉t恤,外面套一件绛红间海蓝格子短袖衬衫,我还准备了帽子,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用白线绣着john三个字母,那是我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名字来源于约翰·列侬,他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反抗英雄,在我需要勇气的时候,我希望我能跟这位伟大的歌手一样,一往无前。
我身上从衣服到鞋子,全是最普通经典的款式,我特地查了资料,据说二十年前保守低调的年轻人都喜欢这么穿。他们还会在手上系一串或几串金属手链和电子表,有些会在左耳上穿耳洞配戴耳钉,他们大多身上揣着电子产品,我也想法弄了一个,apple公司二十年前的老产品,外形看着却像一个老式金属打火机,资料上显示,在那个时候,每个时髦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类似的东西,可以看视频、文本,也可以听音乐,耳机另配,我看的影像资料中显示,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喜欢听一种叫r&b的音乐,一边听一边晃动身体。
二十年前,列侬已成鬼魂,据说在那个时候已经鲜少有年轻人知道披头四,知道约翰·列侬和他的抗争故事,那个时候列侬已经进入博物馆。
可直到六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听他的歌。我默默地想象与他站在一九六九的华盛顿纪念碑,在那个时候,有五十万人人跟他一起集体高歌,唱给和平一个机会。
那不是一个歌手能做到的,列侬不是一个歌手,他是一个反抗权威的象征,他犹如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站在高高的广场上,一呼百应。
我在想象中热血沸腾。
我在这个名为mp3的电子产品里面装了列侬全部的专辑,在接下来的时间,我需要列侬跟我一起,见证那我尚未诞生,而他已然远去的时代。
“水和食物,货币,救急包,还有通讯工具,都没有问题了吗?”查理再次问我。
我打开背包一一查看,带了当年一叠不多的货币,大概有四千块,在通货膨胀严重的今天,四千块不过是一般家庭一天的菜金,但听说在那个时代,这么点钱是普通人一个月的收入。为了找这样的旧货币,我颇费了些工夫,也将这两年的积蓄花得干干净净。
“药带了吗?”查理显然是踌躇了一下才问这个问题。
我点头:“带了足够的份量。”
他没回答,却不自觉红了眼睛,尽管从外表上打量,查理的脸无论如何跟美好协调搭不上关系,甚至在骤然撞见时,大部分人会被他脸上的纵横起伏的红色斑块吓倒。但我知道,这个人身材尽管魁梧得像头熊,脸长得像生化危机后的幸存者,但他内里有无穷无尽的柔软情感,远比我这个外形看起来虚弱纤细的人要有感情得多。
“对了,你还需要带上这个。”他转身,以超乎想象的灵巧穿过杂乱的实验室东一堆西一堆的器皿用具,奔到实验台摸了一会,从辨不出实际功效的许多半成品中找出一个东西,兴奋地跑到我跟前,摊开他足足比我大了两个指节以上的手掌,高兴地重复:“你肯定还需要这个。”
我一看,是他最近发明的激光匕首,外形是一管漂亮的金属短管,外形雕刻了漂亮的凯特结花纹,在光滑金属表面上做这样细致的雕刻,想必花了查理大量的时间,只是在我看来多余的修饰完全没有必要。
“你自己不留着?”我问他。
“你带着,我不出门要这玩意干嘛?倒是你,你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万一遇到坏人还可以应急,而且我知道在那个时代这东西还未曾发明出来……”
“这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只做了一件。”我打断他,再问,“你确定你真的不需要?”
“这,这本来就是做来送你的……”他脸上的红斑显得更红,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你身体差,遇到的坏人又多,我一直想给你做一件独一无二的防身用具,所以才……”
“那我收下了。”我把金属管塞入裤带,掂掂背包的重量说,“其他东西就不用了,毕竟是两个时代,不是必需品反而会招惹麻烦。”
查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犹豫着问:“我,我能,抱抱你吗?”
这个要求不过分,虽然我一向厌恶人体之间的接触,但查理是迄今为止我能忍受的唯一一个人,我想了想,点头同意,立即被两只雄壮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
太紧了,我不舒服地动了动,而且人体的温度太高,从他身上传来的机油味也令我不喜欢。
他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呜咽起来:“小冰,我很担心,你要是在那边生病了没人照顾怎么办,有危险了怎么办,我真的很担心……”
我皱眉问:“要我消除你的记忆吗?”
“啊?”
“消除你关于我的记忆,”我认真地建议,“这样就不存在担心与否了不是吗?”
他浑身一僵,缓缓地松开我,一个劲摇头:“不,我要牢牢记得小冰,永远记得。”
“你很矛盾,”我不解地说,“你要知道,我不一定能回得来,我们做出来的时间机器毕竟还存在实验阶段,燃料动力速度只要稍微出错,我就无法顺利在时间黑洞中穿梭,也许就此进入不知名的时代也未可知,”我顿了顿说,“从来没有生命体进行过类似的试验,谁也不能保证电子和离子的分离与重组不会出现问题,也许我会就此被撕裂或分解。”
我陈述完这些可能性后,下结论说:“所以,与其让你担心难受,倒不如彻底忘掉有我这个人岂不更好?”
“你在胡扯什么呀。”查理无奈而苦恼地怪叫一声,不顾我的厌恶,伸手搭住我的肩膀,郑重地说:“小冰,有关你的记忆是我脑子里能够保留的美好记忆之一,那个记忆,是无论如何,无论拿什么来交换,我也不愿意丢掉的。”
“宁愿难过?”
“宁愿难过。”
我偏头想了一会,大致能明白他的逻辑,但仍然无法设身处地了解这种多余的情感损耗。
他想到另一个问题,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介意我的心情如何?”
我点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难过。”
查理笑了,充满希冀地说:“那我能最后一次请你别去吗?”
我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长叹一声,了然地红了眼眶,哑声说:“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次在地下室见到你的模样,那么美好,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么美好的人,我恍惚之间还以为遇见来自地底的精灵。”
我皱眉,那段日子是我不想再回忆的部分:“这也归属于你的美好记忆?”
“与你有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没法想象什么是美好。”我打断他,淡淡地说,“那么多年,除了一个老式唱机,几张列侬的唱片,一屋子上世纪留下的,被人遗忘的图书资料,我身边没有可供消遣的任何东西。我被迫每天都在思考我的生命,我从哪来,由哪对男女,在什么情况下制造出来?为什么我会生活在地下室而不是别的地方,为什么我像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无人问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我的躯体如同一个空空荡荡,被喝光了后丢在路边的啤酒瓶,完全没有办法像你这样,会高兴会难受,会有那些多余,确实想表达出来的情绪……”
“别说了,”查理哑声打断我,“我的小哲学家,你的问题可真多。”
“问题堆积多了,就到了必须找寻答案的时候。”
查理点点头,默默地拉起我的手,带我穿过一道道钢门,最后来到那间房间,那间房间从天花板到地面都是耀眼的银白,空空荡荡,中间停放着一个类似胶囊的卧舱。
“进去吧,”他低头看我,目光温柔,“去寻找你的答案。”
我把背包搂在胸前,爬进卧舱内仰躺,正想关闭舱门,查理却急急忙忙地挤过来,含着眼泪问我:“小冰,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话了?”
我认真想了想,对他说:“答案如何并不重要。”
“什么?”
“我知道,其实未必有确定答案这种东西,哪怕找到我的父母,也不会找到我要的答案。”
他目光炙热,伸手想把我拉出来:“你后悔了?那我们出来……”
“不,”我按住他的手说,“我的意思是,即便没有答案,我也必须回到过去一遭,因为我想到另外的一劳永逸的办法。”我看着他。
“什么办法?”他有些着急。
“从根源上铲除问题。”
他大惑不解,我却勾起嘴唇,朝他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同时推开他,按动按钮,舱门缓缓关闭,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那个长了红疙瘩的巨人焦虑又不敢轻举妄动地与我对视,我朝他挥了挥手,无声说:“再见。”
这可能是我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了,再见,我唯一的朋友。
如果实验失败,我会死去,如果实验成功,那我将回到二十年前,就在我出生的头两年。早在参与这个实验的初衷,我就下定决心,能在那个时代活动,我必将用尽全力找到我的父母,阻止他们的结合,彻底掐断我降临到这个世上的可能性。
多余的人,或者说找不到存在意义的人,不适合出现。
因为他们的意识,令这种存在充满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比如我。
如果没有我这个人,也就不会有长达十年囚禁幽闭的生活,也就不会有一个少年,在孤独和寂寞的啃噬中一遍遍拿头撞墙,每天琢磨如何咬断自己的动脉。
我在那间地下室里看了很多书,我知道人跟动物是有区别的,一个人是不应该过那样的生活的。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没有我这个人就好了,那么有关于我这个人的疑问,也就不需要找寻所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