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潇鸣迟疑地伸出手去, 终于覆上她的脸庞, 轻轻地婆娑。
她还在,真的在,温热的身体, 匀润的呼吸,他终于没有失去她。
这几日, 战场的硝烟与尘埃一直还停留在他脑海里。
“把手给我!”他依然记得自己的眼底决绝。
可是,千钧一发, 她竟伸出手来, 狠狠地拍掉了他的手,她的衣袖舔过他臂上的护腕铁
甲,拂过他的手, 绫罗锦缎在他手背上, 如流年暗自淌过,细软无声, 又声噪天下。
你要袁泠霜, 天下不要。她对他说。
是的,天下不要你。可是,你又知不知道,纵使天下人都不要你,我却不会不要你!我
要的, 是有你的天下,如果这天下没有了袁泠霜,那, 我争来,还有何意义?!
“走!”她对他喊道。
在最后一刻,她要他走,一个人。她不跟他走,自她决定来,便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
是么?
“我真的很残忍,对么?”段潇鸣拇指轻轻地描摹着她的眉眼,脱口而出道。以前,总
有人说他残忍,骂他杀人不眨眼。他都没有觉得什么,可是,今日,他真真正正地感觉到
自己是残忍的。他要她回来,助他劝降沈怀忠,拿下金陵城;他要她永远心向着他,不许
跟临安有任何瓜葛;他要她帮他去夺天下,却没有彻彻底底地想过,他要她去对付的,是
她的亲人,她的故国……
今日,他终于得偿夙愿,拿下了这锦绣河山,可是,他却分明看见,这轴鲜血染红的万
里江山舆图上,躺着一个她,紧紧地闭着眼,不肯醒来。
他的江山,浸透了她的血她的泪,正如人生初见,他的剑,沾上她的血!
这一辈子,他从来不认为谁没有谁会活不下去,在遇到她之前,他都对此深信不疑。可
是,当她将临到他的视线里,他知道,他错了,原来,这世上,真是有那么一个人,会让
你没了她而活不下去。那个人总是在的,只是,很多时候,总是遇不到。
这时光无涯的荒野里,不辨方向地走着,只消迟一刻,早一刻,或者偏了一点点,便不
会遇上了,可是,老天却偏偏让他遇见了她。
因为是她,他才会不顾一切,乱军之中单骑驰骋而去,这疯狂的举动,当时竟什么也没
有思虑过,到此时事后,方隐隐有点余悸。千军万马杀上来,又包围,他竟半步不退,杀
红了眼,狂啸一声,死士们都不禁胆怯。那时他在想什么?段潇鸣不禁问自己。
指腹婆娑过她的脸颊,哦,对了,是她不肯跟他走。
我说过,永不会弃你而去。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相思?那是纨绔子弟无病呻吟的玩物,不属于他
这样的人。人道,此系南国树,最是相思。他抬头,只瞟了一眼,笑谓曰:平生不识。
真的是平生不识吗?段潇鸣兀自一笑。
母亲的忌日,他抱着她流泪,却不肯叫她看见。“他朝回了中原,我陪你,去给夫人扫
扫墓吧……”她轻轻地抿着嘴角,偎在他怀里,道。
纳克斯节的晚上,草原上的篝火,熊熊烈烈。那红衣少女到他面前,躬身向他伸出手来
。她偏头沉思了半刻,忽而绽出一抹明媚娇俏的笑容,道:“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呢!”
出征前的那一晚,一室弥漫夜的静谧,寒露倾透他的衣衫,只觉得一阵暖馨,她挨身过
来,声音淡淡的,一如这凉薄的夜,道:“我总是要跟着你的,不管去哪里,都与你在一
处,你知道的……”
春儿的话,确确实实点醒了他。这个女子,是真的把他埋进心底去的,那样深那样深…
寸寸相思寸寸灰。而今,她却始终睡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不肯醒来面对他。他恍然觉得
,掌下这张脸庞,仿若原野上那接天的蔓草,这一刻还安安稳稳地在他面前,可是只消一
个火星子,转瞬之间,便能化作灰烬!
段潇鸣跪在病榻前,一滴眼泪凭空落到泠霜脸上,从眼皮子底下缓缓往下淌,凝着烛光
昏黄的一点晕彩,看去仿佛就像是从她眼里流出来的一般。
“你赢了 ,你比我狠,我认输了,现在,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
正如那日院正所言,袁泠霜并不是真病,只是受不了刺激,才昏厥过去。段潇鸣放下话
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要将她救醒。于是一连四日,各种古方、奇方、偏方,无论是宫
廷内藏还是民间流传的,都被拿出来试了个遍。又以金针入穴,刺激百汇等各大穴,总之
是能用的不能用的,统统都用上了。
不知是药石灵验还是精诚所至,总之,到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第五天,袁泠霜奇迹般
地醒了过来。
那情景,与当日在拉沃,她跳马之后醒来的情景极为相似,亦是窗外洒进熏暖的阳光来
,薄尘漂浮,一室的安静里,他趴跪在床边,甲胄卸去了,只穿着衬里,双目微阖,发丝
凌乱。
泠霜似乎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猛地惊醒过来,满头大汗,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段潇鸣立刻醒了过来,猛地一睁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醒了,正面对面
地看着他。
“你醒了?!霜儿,你终于醒了!”段潇鸣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把将袁泠霜抱进
怀里,那双手臂,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以示此刻的欣喜若狂。
泠霜的神智也已经回复清明。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只一遍一遍地喃喃地重复着:“
他死了……他死了……”
段潇鸣轻轻放开了她,欣喜正在心头缓缓散去。
“你还有我啊,还有我……”他无力地道。
“他死了,他终于死了……就在那里,全身都是血,那么多箭射在他身上,得有多疼,
多疼?!”泠霜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说着,伸手指向床前,说看见袁
泠傲正浑身浴血对着她笑。
段潇鸣忽然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忙拿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痛苦地嘶吼道:“不要看!不
要看!他不在那里!他已经死了!死了!”
段潇鸣重重地摇了她两下,终于让她不再狂躁,安静了下来。她的手抓在他手臂上,指
甲深深陷进肉里,他却不觉得痛楚,只觉得身体里五脏六腑都抛出一根钢丝来,将一颗心
顺着不同的方向绞着,绞着,生生地把这一颗心剜得支离破碎。
“他死了……你还有我……”段潇鸣轻轻地俯下头来,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颈侧。忽然觉
得掌心一片温热湿润,是她的眼泪化了开来。
“他死了,是谁杀死了他?”她的声音哽咽沙哑。
“是我……是我!”段潇鸣再也受不了了,死死地捂着她的眼睛,朝泠霜所指的方向吼
道:“他要报仇便冲着我来,与你无关!一点干系也没有!你听见没有!不许再想了!”
泠霜没有接话,许久之后,轻轻地拉下他捂她眼睛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
字地道:“不是你,是天下。”
段潇鸣不禁为她深深地震撼,动容地良久无法言语,只觉得此刻,任何字句,都已经赘
仄多余了。
“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她整个身子都密密地圈在怀里,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服她,也同时说服自己。
泠霜听他喃喃的声音,如梦语呢喃,轻轻地垂下头来靠到他身上,闭上了眼睛,眼泪簌
簌而下。过去? 怎能过去?这就像微风乍起,水面荡起波痕,想要伸手去抚平那骤起的
涟漪,却不知,越是想抚平,就越是抚不平……
她深深地知道,这道伤疤,将永远地结在他们二人的心底,疤痕永远也平不了的。那一
点墨,已经淡在水里,缭绕 、褪淡,但纵使再淡,掩饰地再天衣无缝,那一杯水,也已
经不再是清水。
忽然一点轻盈的东西落到她撑在床板上的手背上,偏头一看,竟是那朵茉莉花。
这么些天,当日盛极怒放的这一朵清白小花,馥郁甘芳,熏得一室香馨,而今,却早已
枯萎残败了。昔日清甜的香气,已随了那一身洁白体质,堕落北风。
她俯下身去,细细拈起那一朵黯淡干瘪的苍黄色小花来,那日,是他亲手从盆中掐下,
簪到她的发髻上,而今,花败人亡,两不知。
泠霜凝视着手中茉莉良久,忽然偏过头向段潇鸣看去,只见他正狠狠地盯着自己看,那
视线,却不是落在那朵残了的茉莉上,而是,因她刚才俯身的那动作而滑落衣衫的肩头。
那一片青紫的吻痕仍在,血红的那个牙印,而今早已开始结痂。
“现在,你还能说,这一切都过去了吗?没事了吗?”过去?她冷笑一声,你到底,还
是在意的!如果,真的可以这般举重若轻,将这一切视作烟云过眼,那,你此刻的眼神,
又说明什么呢?
“你别告诉我,在你让我回来之前,你不知道我跟他的事……”袁泠霜挑衅一般,微微
前倾过身子,在他耳边细语轻喃,说完,举袖掩嘴,格格笑出声来。
他在意的,只这一个眼神,便能看出,他早已认定了的。她不会去解释,清白与否,在
心中,一旦要用口讲出来,那还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