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似有万壑松风, 从最深的谷底, 呼啸而来,云海松涛,静远高阔。
如果没有段潇鸣, 你会爱我吗?
菖蒲清苦。
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茉莉芬芳。
如果我定要知道这个如果呢?
金线缂丝的五爪赤龙,狰狞地睁着眼睛, 盘踞在他胸口,肩头。那是帝王威仪, 只有皇帝才能享用。
如果你没有与我母亲……我会爱你。
湖纱寝衣, 袖口精致地绣着四合如意云纹,衣襟处,缠缠连连的小朵梅花, 丝线盈光, 在残弱的烛下,依旧流光婉转。
这是我与她的盟约, 这是信任的手段与基础。他道。
你们的盟约毁了我父母忠贞的爱情, 毁了我对爱情最深挚的信仰,毁了我心中的她,更毁了我心中的你……她答。
难道你心中的忠贞爱情是一个男人可以抛妻弃子,一个人远走?他质问。
你没有权利和资格指责他!他的抛弃,至少是为了她们好, 而你的抛弃,纯粹只为了崇德宫里的那一张龙椅!她轻答。
我输了你,更输了天下。他笑。
* * *
外面的天空已经由漆黑转为青白, 他着着那件团龙锦袍,站在东窗下,腰间白璧轻垂,明黄色的穗子一直拖到膝盖下。
晨曦初露,淡绯色的光映在他脸上,面上的潮红已经退去,昨夜,是他此生最后一场醉梦,而今,梦醒了,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
她半坐半倚,靠在床头,看着天空一点一点亮堂起来,从青白色到鱼肚白,再从鱼肚白到橙绯色。那喊杀声,随着天色,也逐渐明晰,逐渐近切。
“我们该走了,他,一定等我们好久了……”袁泠傲幽幽转过脸来,对着她一笑,敛袖负手,华彩重章,依稀,又是当年风华,袁家的二公子,辞赋方家,礼贤下士,与齐国宁王,并称天下二贤!
他微笑着朝她走去,将她打横抱起,鼻息只在她尺寸之处。
“求你,开城,降吧……”她脸上泪痕交错,那眼里,似含血,幽怨暗恨,玉瓶盛装,啼化碧血,蓄在眼眶里,在夺眶而出的刹那,又渐化成了泪,蜿蜒而下,深化那两道痕。眸子依旧清亮,眼神,却已绝望。
“全的,只能是瓦;只有碎的,那才是真正的好玉……”他悠然抿唇一笑,一字一字,轻咬慢吐,将她抱至妆台前,轻轻放下,让她在珐琅彩侍女游园绣敦上坐好,自己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拥着她,看着镜中人儿,嗓音低沉醇厚,温润如三月春水,道:“我为你画眉,可好?”
未等她回答,他已经自顾从旁拉过一张镂雕‘万寿如意’字样的方凳来,坐在她左侧,将妆台上那只‘双凤衔环’的粉彩嵌八宝的妆盒,提起细毫眉笔,在盒中湛了螺黛,左手轻轻点勾在她下颌处,稍稍用力,将她的脸微微抬起,凝着她一张素颜,似乎是在斟酌如何下笔。
她一双清眸如水,微微侧仰,静静地望着他。
叔父,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做霜儿的良人呢?
文武双全,人品贵重,家世清白,珍你惜你,这样的人,才堪娶了你去。
这一串晦涩高深的词语,小小年纪的她,似懂非懂地听了,在叔父慈爱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那根圆圆的食指点在胖乎乎的右脸上,挣扎犹豫了良久,才鼓起勇气问道:“那,二哥哥可不可以做霜儿的良人呢?”
袁昊天猛一变色,似乎是对这孩子出口的话极为震惊。
他将她抱在怀里,疾言厉色道:“你们是兄妹,伦理纲常,不可悖逆,兄妹就只能是兄妹,永远不可以改变,你觉得他好是因为作为兄长的他对你疼爱,你以后所要嫁的夫君,会比他更加疼爱你!”
垂着香色涡云纹落霞绮帷幔的梨花门处,那架子上,两只‘雨过天晴’釉的瓷盆里,团团簇簇的茉莉开到了极盛处,翠绿的叶掩映着洁白的花,点缀在这斗室里,只这一卉,便胜却百花。虽无艳态惊群,但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 莫不兼而有之。
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白色的一小朵,素雅到了极处,可是此时看去,却是千娇百媚,艳冠群芳!莫不知,无艳,方是绝艳!
* * *
他已找到了下笔之处,只觉得眉上一点沁凉,是软软的毛,蘸着螺黛,一点一点的描摹,临拓。丹青绝世,妙笔生花,可绘得出这半世恩怨痴缠,爱恨纠葛?
他自小勤于诗书,雅善丹青,人道袁二公子手笔,有魏晋遗风,盛唐精魄!这两叶修眉联娟,在他手下,一笔一划,成惊世之绝作!
袁泠傲似乎已沉溺其中,画得专心致志。女子之眉,聚天地物华,如远山沉静,层峦耸叠,又如江河灵动,清涧涓涓。雨后山岚,晴日静好,皆隐隐于娥眉之间。
那一蹙,爱之、恨之、怨之、怪之、恼之、怒之;
那一绽,嗔之、笑之、乐之、动之、羞之、察之。
世间男子之心,皆牵在心仪女子的这两道弯弯秀眉上,故而闺房之乐,唯推这‘画眉’而已。
窗外天色已经全亮,那阳光叠透过云层,跃然而出,万丈云海皆在脚下,万物之尊,普照大地。
一阵又一阵的厮杀声,一波连这一波,越来越近。
“陛下,陛下!”门上映出一个臃肿的轮廓来,那熟的不能再熟的声音,除了那只手遮天十多年的内廷大总管,还能有谁。
汪重在门外一遍一遍地催喊着,可是袁泠傲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屏气静心,握着眉笔的手都不曾有丝毫颤动。
“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冲她欣然一笑,右手仍提着笔,左手依旧搭在她颌下,唇畔微凝笑意,意态安闲,仿佛十分满意自己这一幅作品。
袁泠傲顺手将笔往后一抛,揽着她的肩头,与她一齐看向妆台上,那一面‘宜子孙’的飞凤联珠夔纹明光镜,精工磨光的镜面,清晰地照出两个人来,映在一处,一个倜傥风姿,一个倾城绝世,宛若一双玉人,得天之幸。
“真美。”他的脸贴在她颊上,由衷地赞了一声。
泠霜呆呆地望着镜中,这两张脸,似被用刚钻,深深地镌刻进了镜面里,那样沉,那样重。
“来人!给长公主上妆!”袁泠傲一笑,翩然立起身来,冲外高声喊了一句。
十六个宫女鱼贯而入,持着各样物品,罗列两旁。
* * *
繁重的天子章服,汪重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整理他腰间绶带。
“她现在何处?”状似无意,他的声音飘渺在殿内。
汪重的手略微顿了一下,这个‘她’指的是谁,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的。他在御前侍候了这么久,从来不曾听见皇帝唤过皇后的名讳,明里暗里,都是以‘皇后’呼之,旁人听了,只道是帝后情深,相敬如宾,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这一声里所含的相互嘲讽。若要认真算起来,这一个‘她’,已是极亲昵了。
汪重不敢含糊,只认真答道:“皇后娘娘现在交泰殿。”
袁泠傲眉间微蹙,声音已经不复平静:“不是叫你送她们母子离开了吗?!你怎么办的差事!”
他没有抬头,依旧垂首答道:“以娘娘明睿,陛下的心思,娘娘都早已看破,奴才的法子,怎会管用?”
没有了声响,似乎隐隐约约之间,听到皇帝轻轻‘嗯’了一声。
服侍更衣的宫女全部退下了,汪重见皇帝抬步欲出,忙上前一步,将手中拂尘一挥,双手置前,肃穆恭立,声音不高不低,道:“老奴来之前,娘娘吩咐带句话给陛下。”
“什么话?”袁泠傲脸上平静,问道。
“娘娘说,无论您是九重天上的陛下,还是万丈渊里的败寇,无论您是上青天还是下地狱,她,总是陪着您一块儿的,不管您嫌不嫌弃她,她也总是要陪着您一块儿的,这是皇后的责任,更是妻子的责任!”
汪重话音已落,袁泠傲整个人定在那里,从头到脚,仿佛都被铁铅浇铸了,丝毫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