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胤也是望着泠霜的背影久久无语。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因
无话可答。
而泠霜,也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孟良胤心中的想法:她走,对段潇鸣
,对滞留在长江天险的段军,是百利而无一害!即使她真的倒戈相向
,帮助袁家来对付段军,但是她从来也不参与军政之事,又怎知段军
内部细况?只要她离了段潇鸣,那他就再没有了牵绊顾忌,可以长驱
直入,不再因情误了大事。
他孟良胤一番如意算盘,打得是何其精明?他这一辈子,倒真正得
比得上一个姜尚,不钓则已,一钓,便是一个三百年的大周!
只是,若是他知道她袁泠霜懂的,可不止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
有看得懂行军布阵的舆图和沙盘,他段军内部的情况她全都一早牢记
在心,可还会这么放心地让她去?
想到此处,泠霜不免觉得异常讽刺,不禁转过身来,看着孟良胤。
在世诸葛,神算先生,为全大业,不择手段,如此面不改色,淡定从
容地叫一个女子去窃取敌情,而这个‘敌国’,还是这女子的故国,
她倒真是看不出来,他孟良胤‘至情至性’在哪里?
“老夫有何不妥吗?”孟良胤看着她这样直直地盯着自己看,忽然
觉得如芒刺在背。
“没有。”泠霜轻浅一笑,道:“只是,我突然想起古人的一个错
处来。”
“古人的错处?”
泠霜一边点头,一边道:“李贺曾被称为‘鬼才’,他有首泄愤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前两句,无错。‘请君暂
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这后两句,说得可是大大的不对!”
泠霜不禁抿唇偏首,笑看着孟良胤,道:“眼前,不是有个。”
对着她这般讥讽,霍纲都觉得有些难堪。
可是孟良胤却只是一派从容地站着,他大半生宦海沉浮,若是被个
小女子三两句话就激起怒气来,那,才真是要‘无地自容’!
“少夫人深明大义,此番建得不世功勋,青史与后人,都不会忘记
您!”
“是么?”泠霜一笑,自嘲道:“这一番,竟是为了博个青史留名
……呵!”
孟良胤正待要说什么,恰逢春儿沏茶而来,便又收了声。
“主子,茶来了。”春儿端着漆盘,对着泠霜一礼道。
泠霜点了点头,对春儿道:“放下吧。请先生和霍大人到花厅说话
,我去去就来。”
“是。先生,霍大人,请!”春儿躬身在前边引路,孟良胤与霍纲
互看一眼,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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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霍大人请用茶。”春儿向二人各奉了一盏茶后,恭恭敬敬
地退到一旁,等候泠霜。今日之事,十分蹊跷,令她频频不解其意。
段潇鸣暗中有命,任何人来见过泠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一
一向他汇报。特别是这趟临去前,段潇鸣更是郑重叮嘱她,要是孟良
胤来见泠霜,一定要仔细留心他们说什么。
虽说她不明白,但是,主子有命,她自然不敢不遵从。照方才泠霜
将她支开来看,今日孟霍二人来,必定是有事的。
春儿正暗自琢磨着,垂首立在角落里,连泠霜进来也未曾发觉。直
到孟良胤与霍纲唤了一声‘少夫人’,她才醒过神来。
但见泠霜钗环尽去,一头长发只用一根丝带系成一束,垂在背后。
藕色的一身单衫,素面朝天地走进来。
春儿不禁大吃一惊,更不知道他们三人意欲何为。外臣进内院来拜
见内眷本就添人话柄,更何况段潇鸣如今还在外。内眷接见外臣,当
重礼章服,即使不是,也起码应该妆容整齐,哪里是这般?
春儿正枉自吃惊,望向另二人,却见他们皆神色如常,淡定不迫,
更是不解其中深意。
“春儿,你去门外守着,没有我的传唤,不许任何人进来。”泠霜
也不管她惊疑,径自吩咐道。
“是!”春儿不能违逆,勉勉强强应了声‘是’,只得退了出去,
将门带上。
“好了,开始吧。”泠霜轻轻撂下一句,转进里间,在春凳上趴下
,闭上了眼睛。
霍纲从袖中掏出紧紧绞好的一根皮鞭,解开了绞扣,丈许长的一根
细鞭子,散开在他手里。他双脚如被灌铅,沉得半步也提不动,只是
抬头,无助地望向孟良胤。
孟良胤深深地看了一眼趴到的泠霜,对着霍纲沉沉一点头,道:“
开始吧!”言毕,狠狠闭上了眼,不再去看,负手背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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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一直心焦如焚,守在门外,半步也不敢离开。
看着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她也越来越沉不住气,正打算踮起脚往里
张望,看看里面到底怎么了,不料,门忽然间就被拉开了。
春儿身子收势不住,猛地前倾,直直地撞进了霍纲怀里。
春儿难堪地立在当场,又惊又惧,竟连告罪也忘了,就这么僵在了
霍纲怀里。
孟良胤随在霍纲身后,面色阴沉走出来,重重干咳一声,春儿如遭
雷击,连忙跪下来重重一磕头,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好了!”孟良胤低喝一声叫停,春儿便只能突兀地跪在那里,一
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拿着这个。”孟良胤从衣襟暗袋里摸出一只绿色小瓷瓶给她,道
:“记住,一日三次,外敷。”
春儿茫然地伸手接过,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句,明白吗?”孟良胤略看了她一眼,又
道。
“是!奴婢明白。”春儿恭声应道。
孟良胤神色凝重不减,低着头,袖手而去。
“好好侍候主子!有什么事,即可前来通知我!”丢下最后一句话
,也跟在孟良胤身后离去了。
春儿心有余悸地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两个影子完全看不
见了,才猛然间想起来,摸爬着冲进了内室。
“主子!”甫进内室,一片昏暗里,春儿便看见泠霜整个人趴在春
凳上,满身是血,吓得整个人失了魂一般,当下便惊叫着扑跪了过去
“主子,您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主子……
呜呜呜呜……”春儿年方十五岁,还只是个孩子,看到泠霜后背的衣
服已经被打得残破不堪,一条一条的血印子纵横交错,布满了整个背
部,血肉模糊,她想伸手去碰,可是,却不知道该碰她哪里,这光洁
无瑕的整个后背,竟连一寸完好的肌肤都寻不出来。
春儿连唤了五六声,泠霜才醒过神来,慢慢地抬起一点脸来,虚软
无力地唤了一声:“春儿……”
“奴婢在,奴婢在这儿!主子,您怎么样,您撑着点,春儿立刻去
叫人来!”春儿已哭得乱了方寸,急急忙忙就要起身向外跑。
“不要!”泠霜一听她要去叫人,慌得想一把抓住她,可是终究是
没有力气,只绵绵地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又重复了一声:“不要去…
…不能让人知道……”
“可是……您……”春儿已哭得泣不成声,一个劲地拿袖子抹眼泪
“好春儿,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谁也不要告诉,什么也不要问,
万事,都等他回来再说……”
春儿自知此事匪浅,看着泠霜说话都这么吃力,也不敢再多言,只
得含泪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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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也好好回去休息吧。”孟良胤与霍纲二人一同出城回了
军营。辕门前,孟良胤便与霍纲分了手,各回自己的营帐。
“是!”霍纲今日一天都浑浑噩噩,此时亦是再没有心思去想其他
的事情了。向孟良胤一揖,便步回了自己营帐。
一灯如豆。即使已经打到了长江边上,每日攻城略地,总有不少战
利品。段潇鸣素来赏罚分明,恩赐手下将领,从不吝啬分毫。以往得
来的东西,自己几乎一点不留,后来有了袁泠霜,也只是偶尔挑一两
件小玩意儿给她。
霍纲是段潇鸣的左膀右臂,在段氏军中,地位极高,每回得的赏赐
也是在众人之上。可是,他的帐中却依旧朴素之极,就连案上那一盏
羊油灯,还是从关外带来的。凭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一盏好一点
的油灯,是连吹灰之力也用不着的,可是,他偏偏就还是用着那故去
用惯了的那一盏。
春寒料峭,夜风从帐帘的缝隙里一个劲地往里钻,将桌上那灯盏里
薄弱的一点光源,吹得一抖一抖。他整个人站在书案前,影子被映得
无比巨大,投在帐篷的内壁上,也跟着跳跃的烛火一道,一跳一跳的
他已经这样站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了。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
做,等着他去决定。可是,他就是不想动,也一步都动不了。他觉得
自己快要疯了!
这个计划,孟良胤直到今天午后,段潇鸣离开了军营才告诉他。事
前,除了孟良胤与袁泠霜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知道他们将这件事告
诉他,不是因为他们信任他,而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执行!
呵!要不轻不重,伤皮见血,却又不伤及内里。这样的打法,只有
惯谙此道的人,才拿捏得准。袁泠霜身体自然不能与那些受刑的犯人
相比。孟良胤垂垂老矣,也没有那个力气执鞭,要是随便叫个旁人来
打,打出个好歹来,段潇鸣岂能善罢甘休?!所以,选来选去,还是
霍纲最为合适。
“嗬!”霍纲忽然出声一笑,羊油盏里,长长的灯芯烧了老大一截
,终是断了下来,灰白的芯草灰烬落在书桌上,就像他此刻的心。
说到底,表面再风光,他也不过是段家的一个奴才罢了。他也本不
指望怎样,只希望她过得好,于愿足矣!段潇鸣待她,有目共睹,实
实在在的捧在手里怕凉,含在嘴里怕化。他也总是为她高兴。可是今
日,她就躺在那里,安安静静,自己将手帕叠了咬到嘴里,镇定地连
气息都不曾紊乱。
他真是乱了,乱得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两个人,无法理解这一份
感情。他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匹夫,也不懂那些吟诗作画的风花雪月
之士嘴里说的爱情。但是,他今天亲手握着这根鞭子,一下一下抽到
她身上的时候,他脑中忽然迸出了一个解释——这,大概便是世人所
称的‘爱’吧……
只是,他没想到,段军上下没有想到,天下人更没有想到,她的爱
,竟可以大到这般地步……
大到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她自己去成全,成全一个男人,成全这
天下!成全一个男人制御六合的雄心,成全这玉宇澄清,乾坤归宁的
盛世太平!大爱无言,仁慈之心不是游说六国的口舌之能,而是真真
真正的心怀天下。
她知道天下只有一统,才能换来真正太平,这亿兆黎民,才能不再
颠沛流离。她从未如凡人一般,整日将安定天下,胸怀百姓挂在嘴上
,可是,她的心中,却没有一刻不在想。
这乱世之中,竟是一个女子,真正的不偏不倚,不以一家之利弊度
天下之安危!光就这一点,他,段潇鸣,孟良胤,以及这外面千千万
万的七尺男儿,全都比不上她!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坚强如斯,挨了这么多鞭子,一声都没
有吭。
他的执鞭的手在抖,真的在抖,他早已不知道该拿捏多少力道,只
记得自己一记一记地打下去,她的背上是淌出的血,是疼出的汗,她
疼得连牙关都咬出血来了,可是,却还是挺着不肯叫停。
那样痛,那样委屈,她却从来不肯喊一声出来,她不为名不为利,
那,到底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霍纲死死地将那根皮鞭攥在手里,攥着那鞭子上,她的血,她的肉
,她的酸辛悲苦。他全身的力气全都集中在手上,用力之大,竟显得
身形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段潇鸣苦,是为了建不世之功,做一代千古明君;
他孟良胤苦,是为了展一身才华,做当时诸葛卧龙;
而那些拼死拼活,豁出命去的将领们,如陈宗敬之流苦,或为名,
或为利,总是为着一样;
那你呢?你这般苦,又是为了什么?为的什么呀?!
霍纲的嘴虚张在那里,兀自对着空气发问,一滴泪强忍了几次,终
于没能忍住,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