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终尽,看着外头的天空越来越亮,帐中人的面色却丝毫不肯放
松。
折腾了半宿,段潇鸣的伤势总算脱险,在得到军医的再三保证之下
,泠霜一颗悬到天上的心,总算又搁回了肚子里。
段潇鸣再三要求她回去休息,说,若是她不肯回去,他也不休息,
睁着眼睛陪她。泠霜拗不过他,只得离去。
段潇鸣脱险后,众将也都退下去各司其职。泠霜回身望了他一眼,
见他笑着对自己点点头,也安心地掀帘而去。
步出帐外,正是朝阳冉冉升起,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如火如荼
,沐人身暖。泠霜不禁深吸一口气,清晨的清新尽入肺腑,涤荡宿尘
“夫人请留步。”泠霜待要迈步而去,忽然孟良胤从侧转出来,叫
住了她。
“先生还有何事?”泠霜问道。
“没事,老朽不过是想代全军上下,向夫人致谢而已。”孟良胤深
深一揖,对泠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是我夫君,分内之事,何敢当一个‘谢’字。”泠霜闪身避过
,固不受礼。
孟良胤见她不卑不亢,也不再勉强。迟疑再三,终是开口道:“不
知前日老朽与夫人所说,夫人可有考虑?”
泠霜早料到他久侯于此,就是为了这事,当下冷笑道:“我早已经
给过先生答复了,只要他亲口说要我去,我便去,除此之外,那就不
是我的干系了。”
孟良胤依旧面色如常,低头立在当口,一时词穷。
泠霜见他无话可说,便转身走开。才走几步,又忽然驻步,回过头
来,对孟良胤道:“恕泠霜无礼,我虽为女子,却也知道大丈夫行事
,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江山正统,讲究的是名正言顺,先
生您,也应该不希望千秋之后史家在记述这渡江一笔的时候,有什么
不好听的措词吧?”
言毕,再不多言,欠然翩翩而去。
孟良胤被她一番话噎得一时语塞,默然伫立良久,终是仰天一叹,
道:“主公,良胤有负您所托啊!”
* * *
泠霜一进自己的小跨院,便看到一个小丫头侯在那里。
一见她回来,忙疾步迎上来,当下就是一跪,泠霜还未明白过来,
便听她哭道:“主子,哑儿姐姐昨夜在房中上吊了!”
泠霜累了一晚,本就足下绵软。如今忽然闻听此讯,犹如当头一棒
,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主子!您没事儿吧!”小丫头惊得大骇,忙起身上前扶住她。
“怎么发现的?”泠霜定了定心神,无力地问道。
“是奴婢今早到她房中唤她起身时发现的。”小丫头低低答道。
“可告诉了外头没有?”泠霜又问。
“嗯,已经回过霍大人了。”
泠霜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她这一去,倒也是一了百了,去了
比活着好。”
“嗯?您说什么?”
“没,是没什么。”泠霜枉自一叹,道:“叫他们好好厚葬她吧。
“是。”小丫头应着,扶她回房去了。
* * *
段潇鸣此番受伤不轻,但是行军在外,自然是不可能好好养伤。他
只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又没日没夜地开始军事布防了。
这次顾皓熵奇袭,也是给段军敲了一记警钟,不可一味沉浸在胜利
的喜悦里而忘乎所以。也是到后来,泠霜才知道那夜奇袭,竟是顾皓
熵亲自带队的。段潇鸣身上那一箭,亦是顾皓熵所为。
泠霜倒是毫不意外。她自然很清楚顾皓熵的箭术,百步穿杨,除了
他,怕也没人能在乱军之中,轻易伤了敌军主帅。想到曾有一刻,她
与他居然离得这么近,在隔了三年沧桑之后,又在这壅城擦肩而过。
要见的,始终是会见着的,躲也躲不掉!
自从进驻壅城以来,大军驻扎长江沿岸,泠霜则被安顿在城内。后
来段潇鸣受伤,泠霜便也搬到了营中就近照料他。毕竟,营中全是男
人,论起心细,远远不及女子。段潇鸣执意不肯,经过了上次教训,
顾皓熵很可能再次率军来犯,营中比不上城里安全。倒是孟良胤帮着
泠霜说话,也主张她来照顾段潇鸣。
段潇鸣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心底也是希望留她在身边,也就半推半
就算是应承了。
泠霜每日亲自着手抓药煎药的活,从不假手于人。这日熬好了药,
又亲自端去。才掀帘而入,就看见他穿着单衣立在大沙盘前凝神静思
,连她进来也浑然未觉。直到泠霜拎着大氅披到他肩上,他才猛然惊
醒,看着她讪笑道:“我想躺着也难受,不如站起来动动……”
泠霜狠狠白了他一眼,将药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冷硬道:“喝药!
段潇鸣知她心疼自己,并不是真心跟他来气,遂腆着脸讨巧卖乖道
:“这药啊,真不是一般地苦,可不知道为何,每回你喂我喝,它就
一点儿也不苦了,倒还觉得有些甜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泠霜正站在沙盘前看他的布防和行军路线,听他说这么不着边际的
浑话,猛然抬起脸来冷笑道:“依我看,就该到外头泥地里抓一把泥
来让你就着喝,就不苦了!”
段潇鸣卖乖不成反被严斥,不由暗自咂舌,看来他撒娇的功夫还远
远不够火候,果然长得就不像是个能博同情的主儿!
“沿江一线,为何独独金陵是空着的?那可是帝王之气所在,你就
这样率而弃之了?”泠霜从沙盘上寥寥扫过,见只有金陵城他没有插
上标旗,心中一时辨不出个滋味。
“你看得懂这个?!”段潇鸣正仰头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忽然听见
她有此问,惊道,差点没呛着自己。
泠霜看着他夸张至极的表情,不禁笑了,随手从旁拈起一柄‘段’
字小旗,稳稳当当地插上金陵地界,风淡云清地道:“我小时候,拿
这个当玩意儿玩呢!”
段潇鸣倒是真想不到她不仅看得懂舆图,竟连沙盘也会看。呆呆地
杵在那里,一手端着空药碗,一手垂在身侧,偏头看她,见她拈着‘
段’字样的小旗插上金陵城头,不禁眉头一蹙,两步走到她身边,将
碗随手一撂下,伸手就将那旗子拔了去掷得老远,道:“先生的话你
就当没听过,不必放在心上!”
泠霜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幽幽抬起头来,定定看他,唇边似有若无
凝了一点笑意,轻道:“他的话,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说完,复又低头侧盼,去看那沙盘。
段潇鸣听了她这句,心中一酸,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正
了面对自己,双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地看着她,嗓音低沉幽哑,恍惚
间竟带着丝丝哽咽,颈侧的动脉凸起在那里,道:“不管是谁,不管
他说了什么,从此刻开始,你都给我忘掉!忘掉!答应我!”
泠霜眼中水色柔和,平静无波地望向他眼底。那血丝底子上的瞳眸
,将她的脸映得这般清澈明晰。
这,便是他看她的眼神,她一生难忘,一生不敢忘。
他单薄的寝衣,如芝兰玉树般站在她面前。依稀有浩然的风从帐帘
的缝隙透来,单衫薄袖轻轻地撩拂在她脸上,如温凉的水流过。
泠霜猛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让他的厚重笃实填满她空空
如也的心。
“除了你,谁的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泠霜轻轻地闭上眼,轻叹
一声:“我只要你亲口对我说,去,或者不去。”
“我不要你去!”段潇鸣亦是紧紧将她圈在怀里,绵绵地吻着她的
发,坚定不移地低吼。
泠霜静静地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
片刻之后,她方松开左臂,将手掌贴到他心上,站直了身子,目光
与他对视。
段潇鸣只见她对自己微微一笑,启唇温声道一句:“好了,这样,
就不怕你说谎话。现在,再说一次,我要听你的真心话,半点儿假也
不许掺和。看着我,再说一次。”
段潇鸣一点一点低下头来,与她以额相触,眼底有不容撼动的决绝
,哑声嘶吼,声带都不曾震动,只凭一股丹田之气从喉间直冲而出:
“我、不、要、你、去!”
两人静静地凝眸对视,互看彼此,互闻彼此心声,任何言语,此时
都显多余和苍白。
泠霜笑了,从微笑到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泪。
段潇鸣心疼地想去吻她,可是,她却先他一步踮起脚来吻住他。
他的唇间,依旧留着残药的浓浓苦辛,但是,在此刻,却让人觉得
无比芳甜甘醇。他大病未愈,唇上干燥龟裂开许许多多的细小伤口,
轻轻扯动,便破开了,血流到她舌尖,腥甜芬芳,化作诱她的毒,叫
她怎样也放不开手。
他不要她去,他真的不要她去,一字一字从心底里咬出来。
泠霜的泪沿着脸颊流到二人拥吻的嘴里,她的泪,他的血,流在一
处,混在一处,掺杂揉碎了,再也分不开,分不开了!
酸的、甜的、涩的、苦的,瞬时一齐在嘴里蔓延开来,不辨其味。
若是命里注定她只剩下一个他,那她活着,也就为了一个他。
这天下,早在她极小的时候,便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无数次。九州
风华,绵延万里的疆域,千百年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他说他爱她,可是,为了这江山,他毕竟还是亲手抱她上了和亲的
马车;
他亦说他爱她,可是,为了这江山,他依然还是目送她出塞。
他们的爱不一样,可是,他们的决定却是完完全全地一致。
他们爱她吗?也许是吧,可是,当权衡利害得失的时候,他们都毅
然决然地将她抛弃。
他们给这样的抛弃赋予了一个高尚而优雅的名称——牺牲!
他们每个人都为了这样那样在牺牲,所以,他们要求她也必须去学
会牺牲,原因仅仅是她高贵的姓氏!
她生在那个家庭,所以,她就必须承担起家族的使命!这是袁昊天
用一生来孜孜教诲她的唯一准则。
仿佛,她存在的意义,便是在他们需要她做什么的时候,她便要匍
匐在地,安全遵从。
他们要爱她的时候,她便要欣然地去接受,同时也报之以爱;
而他们要抛弃她的时候,她便要虔诚地领受,同时视此为一种荣耀
,一种够资格去牺牲的荣耀!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她曾经是那样纯粹地爱着他们!她的母亲,
她的父亲,她的叔父,她的祖母,她的哥哥们!她爱他们每一个人!
她所有的童年和少女时光,那一生中最美最绚烂的豆蔻年华,她倾
注了所有的感情去经营维系那血浓于水的亲情。
她懵懂的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的时候,她的爱情,几乎也是从亲情转
化而来的。
顾皓熵是一个完人,他是她所有爱着的人的优点的集合体!他有袁
昊天的气概,有袁泠启的潇洒,更有袁泠傲的才华稳重,所以,在临
安城的宫阙,她从第一眼看到他,便不可遏止地爱上他!是的,是爱
,不是喜欢,不是仰慕,不是崇敬,是爱,纯粹无比的爱……
她爱了顾皓熵整整十年,到十年后的今日,她才幡然醒悟,原来,
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她爱的,只是他背后的那些影子,那些她曾以
为她要珍视一辈子,同时也会珍视她一辈子的影子……
当他身上的这些影子散去了,她,竟从他身上找不出半个可以去爱
的理由。
泠霜忘情地死死拥住段潇鸣,仿佛是一个溺水之人终于在垂死之际
,胡乱抓到了一根不知从哪漂流来的浮木。
她不知道这根浮木来到她的生命里是对还是错,不知道她这样抓住
他,一心倾身相托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他很安全,她只知
道,她爱他!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用江山作为借口来抛弃他的男人,他是唯一一个
身上没有那些影子,但是依然能让她不顾一切去爱的男人,所以,无
论如何,她绝不放手!绝不!
泠霜将他龟裂流血不止的唇瓣吻在嘴里,轻轻地吮着,滋润那干枯
孟良胤说的对,她,才是能彻底治好他心上、身上所有创伤的那帖
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