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大军开拔南下。
自凉州一役,袁军似被斩去了一条粗壮有力的臂膀。段军铁骑过处
,或一战而溃,或干脆弃城而逃,总之兵败如山倒,不出三个月,段
军前后两次渡过黄河,取黄河腹地甘陕二省,尔后急行军夺下河南,
拿下了长江以北几乎所有袁氏的疆土。
连番大捷,全军上下众志成城,士气大振!
段军之所以能得如此大胜,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行军速度快如飞矢!
不以步兵为主力而仰仗于轻勇剽悍的骑兵,攻夺险要地势,扼敌人于
咽喉。袁军将帅甚少见过这样的打法,从岗哨来报,以步兵的行军速
度来估算段军行程,往往以为段军还在千百里之外,尚可安枕无忧的
时候,段军骑兵却已兵临城下,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此不知己亦不知
彼,能胜才怪!
泠霜身在中军,也要跟着段潇鸣日夜兼程的赶路。段潇鸣怕她身体
受不了,劝她留守后方,慢慢赶上来便是。可是她断不肯从,定要不
离他半步。最后段潇鸣还是拗不过她,只得让她跟着。说来也奇怪,
自从离开凉州以来,她的身子出奇的好,精神体力都与之前有天渊之
别,竟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
依着段潇鸣本来的行军部署,是准备在开春前渡江。本来一切都很
顺利,全军上下军心也甚是稳当。
奈何长江天险,渡之不易,再加上对岸又有大量袁军屯守,就算是
到了对岸也靠不了岸。段潇鸣手下虽然大多数为汉人,可是终究常年
在草原生活,不谙水性,一个个在马背上称王称霸,可是一到了船上
,全都吐得晕头转向,站都站不稳。
段军一时被阻长江天堑。
时令正值残冬,北风依旧凛冽刺骨。段潇鸣整日与孟良胤一起沿江
巡视,商讨渡江之法。昔日赤壁之战,曹孟德亦是因士兵不习水战,
而后将战船全部用铁锁相连,以期如履平地,能让士兵习惯。本以为
大难已解,胜券在握,何曾想到东风一起,一把大火就将其烧得一败
涂地!
曹孟德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一统天下的宏远就此
夭折于腹中,饮恨终身!
昔年的叱咤一时的枭雄,也是犯在了这水上,而今,他亦是对着滔
滔江水,一点办法也没有。
段潇鸣负手站在江边,望着脚下滚滚东逝水,对着辽阔江面深深一
叹。
孟良胤听了,一笑,道:“少主天纵英主,何时竟也学得古人伤感
起来了?”
段潇鸣仰头望着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军旗上,赫然一个‘段’字
,不禁略略感到惆怅。侧首过去对他道:“要过这长江天险,真是难
如登天啊!”
孟良胤听了这话,微微低下头去,片刻之后,抬头举目向寒波湛湛
的江面望去,面色镇静如初,沉吟道:“长江水道,乃我汉家文明繁
衍生息的源泉所在,有利亦有弊,易守难攻,为南下之门户。沿江各
处,皆有重兵把守,袁泠傲自是将这长江当成了最后防线,亦是最有
力的一道防线,实乃牢不可破!但是,依老夫愚见,要渡这长江,可
难如登天,亦可易如反掌。”
此言一出,段潇鸣凝眸不语,袖手在背,面色不禁凝重几分,道:
“先生有话直说无妨。”
孟良胤略已颔首,开门见山道:“对岸各处皆是要兵把守,断不可
与之争锋,此所谓‘只可智取,不可力争’也!”说到此处,后面的
话也呼之欲出了。孟良胤且观段潇鸣脸色,依旧是冷硬蹙眉,不改之
前,遂一咬牙道:“金陵自古帝王州,六朝古都,为王气聚集之地,
实乃福地也!”
聪明人之间,话从来只需说到三分即可,若说足了十分,倒是画蛇
添足。
孟良胤既已将话挑明,段潇鸣也再不能装作听不懂。眉头蹙得愈发
深,仰头慨然长叹道;“先生之言,盎岂能不懂?只是,自古争雄,
但良谋能士耳,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干戈,却非要扯进个女人来,算什
么!”
“少主此言差矣!孙子曰,兵不厌诈,自古兵法,讲的都是同一个
道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何况,三十六计亦有‘美人计’,历代先
人哪个不曾用过此计?当年汉室将颓,王司徒献貂蝉于董卓,里间董
卓与吕布,实乃高明!”
孟良胤还要再说,却不妨段潇鸣忽然转过脸来冷冷一笑:“先生糊
涂了,盎既非董卓吕布,亦非那王姓老儿!”
孟良胤听他此言,不禁讶然失声。他自知失言,也噤声垂手站在他
身侧。
二人俱是沉默,只望着不尽长江水,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先生良苦用心,盎怎能不明白?!”一阵沉默,段潇鸣忽然开口
幽幽一叹,道:“只是,若是这万里江山要用她去换,那,盎宁愿不
要这江山!”
话音一落,孟良胤忽觉万念俱灰,沉舟侧畔,皆是病树夹道,狠狠
一闭眼,心中之痛,不足为外人道。
“盎让您失望了!”段潇鸣承师恩二十余载,视他如父。自漠北到
而今,一路披荆斩棘,刀光箭雨里相互扶持走来,纵使是最艰难之处
,何曾见他对自己这般失望过。
孟良胤沉吟垂首,低低地摇头,长舒一口气,道:“少主可还记得
,昔年主公猝然崩催,鄂蒙诸部秘不发丧,四处围捕您,我等在群狼
环饲之下,少主年未及弱冠,却依旧雄心壮志,心系天下。因此,老
夫与诸将,拼死相随。这不仅是为了要报主公知遇之恩,更重要的一
点,是因为我等都被少主之壮志豪情所折服!”孟良胤年届花甲,已
是垂垂老矣,再谈起前尘往事,不禁涕泪俱下。自以袖拭泪,又继续
道:“老朽记得当年兵败班朱尼河,我等在下游伏击敌军,少主甲胄
在身,志勇不挫,依旧谈笑风生,毫不气馁。老朽还记得您当时对我
说,当年铁木真亦是兵败退到这班朱尼河,他与众将歃血为盟,他朝
大业得成,定不相负!他铁木真能做到的,您也一定能做到!今日情
景,与当日虽不尽相似,班朱尼河不及长江之险要,可是我军却不是
当年的势单力薄。奈何,少主之心,却早已不是当年可比!”
孟良胤振振其词,句句字字,无不痛心疾首,段潇鸣听在耳中,如
针刺般难受。
“何况,以夫人之深明大义,定会体谅少主。金陵总兵沈怀忠乃昔
年夫人的近身侍卫,若能由夫人去游说,必然能说动他!不费一兵一
卒,长江之危解矣!少主到时再大肆加封沈怀忠,上无愧于天,下无
愧于地,何来不可启齿之说!”
孟良胤情绪激动,说话间不免有咄咄逼人之感。他一番话正好戳到
段潇鸣的痛处上,引得段潇鸣看他的眼中竟露出几分凶光来。
孟良胤豪不畏怯,挺直了背道:“老朽只是不愿少主因儿女私情误
了天下大业!即便今日将命丢在了这里,老朽亦要将这番话讲出来!
段潇鸣一时语塞,满腔怒火发作不得,只是狠狠地丢下一句话:“
总之此事断不可为,横渡长江另寻办法便是!我就不信,我这数十万
大军就对这区区水域没了办法!”说完,猛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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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段潇鸣滞留长江边,进退维谷的时候,顾
皓熵忽出奇兵,从成都亲帅十万精兵,连夜赶至齐国与周国接壤的壅
城,夜袭段军大营。
虽然段潇鸣打的是‘光复前朝’的旗号,但事实上自入关以来,一
直是只针对袁军而非顾军。段潇鸣虽然是如今三方里实力最雄厚的一
方,但他也还没有能力去一下子同时吞掉齐周两国,所以,他的心里
,是先将周国拿下。其一,袁泠傲执政乖张刚愎,朝臣早就对他十分
不满,不得人心。其二,袁氏的国土肥沃而狭小,皆是江南膏腴,不
像顾氏的崇山峻岭,易守难攻。再加上段潇鸣的大军,动辄消耗的钱
粮皆是惊人,江浙二省乃天下赋税的府库,若能有江南富庶作为大军
供给的源头,那,他自然是消去了心头一块大病!
故而,他早与齐主顾皓昶私下结盟,他南下之际,不犯齐国土地,
齐国也不出兵相阻。
他二人皆有自己的打算,此盟约一蹴而就,双方都非常满意。
从段潇鸣处,他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地东进。至于齐国,日
后有的是机会收拾,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从顾皓昶处,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首先,鹬蚌相争,渔翁
得利,不管段潇鸣东征的结果怎样,即使胜了,也要元气大伤,那,
到时他再挥军而下,万里江山便在他掌中!段潇鸣辛辛苦苦是为他做
嫁衣裳!而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段潇鸣出兵攻袁,恰恰是为他除
了一大害——顾皓熵!顾皓熵为先帝所钟爱,他生母又是当今太后,
他的封地其广,几乎占了顾氏江山的三分之一,太后与先帝爱之,广
其地,厚其封,频频以重器加之,致使顾皓熵区区一藩王,实力却要
比他这国君还要大!他在自己的藩国蓄养兵将,却不受朝廷节制,实
乃国中之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顾皓昶隐忍了他十年有余
,如今,总算可以借段潇鸣这把刀,将顾皓熵一举剪除!等到临安危
难,顾皓熵必定倾力相救,到时候,他这心头毒瘤,总算可以真真正
正地拔去了!
果不其然,正当顾皓昶疑惑顾皓熵此番怎地耐性这般好,还迟迟不
动兵的时候,便闻军报传来,宁王未经奏报朝廷,私自出兵,在壅城
挫败段军!
初闻此讯,顾皓昶几乎要兴奋地拍案而起。果然是致命伤,一击即
中!
齐国满朝上下,几乎全体一致赞成顾皓昶的‘静观其变’政策。这
班老夫子,要他们谈子曰诗云,自然个个都是高手能手,但是若是要
他们去谈打仗,一个个就如谈虎色变。何况段军骁勇,凉州一役,震
慑中原,举朝上下无论是半生戎马的老将还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将领,
莫敢与之争锋,巴不得安安分分地静守,坐山观虎斗,如今宁王却一
声不吭就去搔老虎的痒,要是把老虎惹毛了,反身扑过来,那可如何
是好?!
所以,文臣武将,一致‘愤慨’,全都联名上折要求严惩宁王,削
夺其兵力。原本宁王党的大臣,也纷纷倒戈,加入联名上疏的行列。
太后见众怒难犯,虽有心袒护,却也无力回天,只得点头,任顾皓昶
处置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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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也是未曾料到顾皓熵竟会从成都出兵奇袭壅城。半夜火攻中
军大营,来势又快又猛,士兵犹在梦中,便有被顾军冲入营帐乱刀砍
死,乱蹄踏死。
不过段军素来反应敏捷,顾皓熵的奇袭也仅仅是引起了极小的骚乱
。他们本想打个壅城大捷,却是从来也没有与段军交过手,对其所知
都是来自于‘听闻’,未料到其应变之速如此快,一看情形不对,刚
要回头撤军,却已经被重重围住了。
时月正中天,泠霜亦被惊醒,着着单衣就从被衾里爬起,站到高处
一望,城外大军营帐果然一片火光,熊熊烈烈,跃然穿透云层,杀伐
声四起,响透天际。
她不禁觉得微微心悸,手覆在胸口,紧紧地抓着一方衣襟。段潇鸣
今夜去巡查了,未曾回来。
哑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将臂弯里挂着的一件孔雀绒披风披上
她的肩头。
她系带子的手猛地被泠霜抓住,十指的指甲抓破了她的手背。
哑儿吃痛,睁着一双大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苍紫的夜色低垂,天上一勾新月挂着,正悬在泠霜头顶,远处看去
,仿佛那勾新月是挂在她的发上,作了一枚透光的精致发饰一般。
她只见泠霜微微地侧低过脸来,朝她笑着,唇齿轻启,让人如沐三
月熏风。
“过了江就到临安了,离开了这么久,你可想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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