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循环,生生不息。如今天下
三分多久,九州百姓疲敝,厌恶了征战杀戮,渴盼有一位能一统天下
,重新缔造一个太平盛世的明君出现,归神州于宁!”孟良胤侃侃而
谈,不紧不徐。
“段潇鸣就一定能当此大任了?”泠霜反问道。这一问,既是在问
他,亦是问自己。
“当年前晋败落,一朝而陨,天下群雄并起,争而逐之,最后由顾
氏,袁氏,二家胜出平分天下,老主子论德才威望,皆不能与之争锋
相对,遂保留兵力,退居关外,静观形式之变,以图大业。所以说,
当年与其说是三分天下,实则是两分。但二十载过去,日月交替,江
河奔流,上一代比的是开国,这一代比得便是守土开疆。三分天下的
大格局虽然仍没有变化,但是,小格局却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先说
袁氏,当年之天下,论三家实力,袁氏首屈一指,但是,却经营不善
,传到袁泠傲手中,更是江河日下!虽有吴楚沃野千里,钱粮赋税,
皆是天下其他各州府无法企及的,但是,吴楚之地却也脆弱不堪,完
全不足以争衡中原!天下无事,则须南自南,北自北,但倘若天下一
旦有事,那,形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今凉州已破,入主中原,就
只剩下长江一处天险,渡过了江去,那,袁军可守的关隘就寥寥无几
,段家铁骑可以长驱直入。”
“那,若是顾氏和袁氏结为盟军呢?你们的大业,还是不是这么如
探囊取物一般地轻巧?”泠霜语气冷淡,如冰似霜,不含褒贬,无关
喜怒,
孟良胤却陡然噎了声,双眸锐利如能透人,盯着泠霜,久久无语。
“夫人所指,可是齐国贤王顾皓熵?”孟良胤不卑不亢,将顾皓熵
三个字咬得不轻不重。
泠霜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孟良胤遂继续说下去。
“齐国兵权,顾皓熵握了三分之二,早已将其兄架成了空壳。此番
,他也早已领兵前去,与袁氏结盟了。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
,即使再来是个顾皓熵,亦挡不住少主一统天下的雄心。”
“他在先生眼中,真如神祗一般,无所不能了?”
“老朽敢问一句,夫人对少主,究竟是何种心思?”孟良胤不答反
问,急转而下,忽然就开门见山地问这么一句。
“恕我鲁钝,先生此言,泠霜不明白。”泠霜平心静气,抬眼看去
,不急也不恼。
“那,老朽再问,夫人扪心自问,是否对少主,是真心坦诚相待?
”孟良胤也毫不遮掩避讳,径直说道。
“那,先生是不是该先问一句,他有没有对我坦诚相待?”
“少主待夫人之心,可昭日月,自与夫人结为连理,少主整个人变
了许多,少了愁苦,多了欢笑,这些,全都是仰赖夫人之功,请容老
朽代众人拜谢!”孟良胤果真停下来,摧眉折腰,对着泠霜郑重一拜
,而后继续道:“不过,亦是因为夫人,少主如今多了犹豫,处事往
往无法果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朽也曾年少,也是可以理解少
主现在的心境。老夫事主二十年,对少主为人品行,再了解不过,少
主亦是形同一国之君,何时曾对一女子,如此过?”
“那,依先生的意思,泠霜该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咯?”泠霜举袖
掩嘴,冷笑一声。
孟良胤不顾他嘲讽,继续说道:“有很多事,是不可以是非对错来
衡量的,譬如此番,老朽曾受尊叔父大恩,心中哀恸不比夫人少,但
是,如果夫人因此而怨恨少主,那少主实在是大大的委屈了!”
“委屈?想来,总是旁人有无尽的委屈,而这委屈,却也多半是因
我而受了,而今,我却真不知道,何谓‘委屈’二字了。”泠霜声声
冰寒刺骨,出口反驳道。
“多说无益,少主的心,夫人自能体会得到。只是依老朽所见,夫
人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定不忍见少主妄自嗟叹,生生苦恼吧!”
孟良胤话音刚落,泠霜立即冷笑,道:“先生高看我了吧,我何德
何能,竟能左右了他!”
孟良胤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低叹道:“有没有这个能力,夫人自己
心明如镜,不用我说。”
城堞之上,松明火把稀稀落落,北风一吹,呼喇喇直响,火光跳动
,一片明灭之间,她抬起脸来,正看见孟良胤也从阴影里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她竟有一瞬的错觉,看见孟良胤眼里仿佛蕴含了一线杀
机。她这样的人存在,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对段氏的皇图霸业,百
害而无一利。
“你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我?”泠霜盯着他的双眼,似要一直看到对
方心底去。
“吐一句肺腑之言,普天之下,想取夫人性命者,何其多也!军中
众人亦不乏其数,可是,却无人敢动夫人一毫一发。”孟良胤一番话
说得坦坦荡荡,倒叫泠霜暗生佩服。
“为何?”她问。
“少主曾亲口当着老夫的面,道他与夫人同生共死!”孟良胤语调
陡然升高,道:“这一句是不是戏言,在夫人纵身跳马的那一次,您
就该已经亲身领教过了吧?”
孟良胤忽地翻出前尘往事来,令泠霜猛地抬头看他。孟良胤仍然是
拢袖负手,面容清癯,唯余坦荡。
“是他请先生来当说客的?”泠霜偏头侧目,有此一问。
“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派老朽。老朽只是一直想寻一个机会与夫人推
心置腹地畅谈一次罢了。”孟良胤复又自若微笑,轻轻摇头叹道。
“先生的这份辩才,何输那合纵连横说六国的苏秦与张仪!”泠霜
似褒似贬,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
孟良胤听了,却也不动怒,反而轻浅一笑,道:“恕老朽僭越,夫
人秉性,过于棱角,尖刻有余而圆润不足,遇事往往在伤害他人的同
时,亦将自己深深地伤害。人生本就苦短,何苦活得这么累呢?”
泠霜心中一痛,不禁微微低下头去。
“老朽半生憔悴,儒冠误身!在这里`颜倚老卖老说一句,既然过
去是不快的,那记着,留着,也只能徒增烦恼而已,和不痛痛快快地
任他随风吹散?随意坐莓苔,飘零酒一杯,何必非要对过往耿耿于怀
?古人有言‘满目山河空望月,不如怜取眼前人。’老朽愚见,身为
一女子,能得如此一份深情,夫复何求?”
泠霜静静听完,不再答话,径自偏开头去,远眺四方雪景。那一夜
,他,该也是站在此地,目送她出塞的吧……
“昊天的事,少主有少主的无可奈何,还请您多多体谅他吧。”孟
良胤将泠霜与段潇鸣二人之间的症结看得通透,平铺直陈。
“他要平天下,我体谅他,他要攻凉州,我体谅他,就连他要杀他
,我亦体谅他,我体谅的,还不够么?可是,现在,连这一件,你还
要我体谅他!我的体谅,不是没有限度的!”泠霜仿佛被戳到了痛处
,霍然抬起眼来,眸中凛然生寒,音调低哑,声声逼人。
“如果您真心爱少主,那,您就会体谅他的。毕竟,这不是他所愿
!”孟良胤不去看她,只看着头上半钩弦月,慨然一叹。
二人俱是无话,竞相沉默。
夜深得更沉,城楼上忽的一阵躁动,是士兵夜里换防的声音。
“回去吧,少主还在行辕等您!”孟良胤长舒一口气,背手转身,
又开腔唱起了辛弃疾的一阙《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
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
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
饭否? ”
良言已尽,听得进去听不进去,就看他们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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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霜自幼爱词胜于诗,宋词诸人,她却不同一般小姐爱易安柔婉,
或是秦少游,周邦彦此类动不动便朝朝暮暮,花花月月的,除却东坡
先生之慷慨,最爱者便是这一位辛稼轩了!
这一阙北固亭怀古,还是当年袁昊天字把字地教她念的。他那时,
正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
辛稼轩一生为光复宋室奔走呼号,曾亲帅五十骑兵就敢夜袭金营,
且大胜而归!此般英雄,却也不言那曹刘,倒来言这孙仲谋。难怪昔
者曹孟德有言:“生子当若孙仲谋!”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
鸦社鼓!”
孟良胤已经下得城楼而去,但是歌声,却依旧未停。
悲歌击筑,时而幽咽,时而铿锵,散在这无边夜风里,在皑皑白雪
上盘桓回荡。
泠霜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前尘往事如烟萝。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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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行到西边的天空,斜斜地垂着,约摸已是寅丑交替时分了。
泠霜步下了城楼,看见霍纲依旧站在背风站在那里,守在马车旁,
正仰头望向她。
“不是让你去休息包扎伤口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泠霜一看他
胸前,殷红的血渗出来,在胸口污了一片,如今已经风干成了暗红色
了,在火光下也看不太仔细,只觉是黑压压的一片暗色。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霍纲略一弯腰,身形流畅,毫不似受了
伤。
“你若是以为欠了我,那,今日你救我一命,算是还清了!以后不
要做这样的事,我不会承你的情!”泠霜看都未看他一眼,径自越过
他上了马车。
“保护汉妃是属下的职责,大汗既然命属下负责您的安全,那,属
下自然有义务要将您毫发无伤地送回去!这是责任,无关其他!”霍
纲依旧躬身,脸上没有表情,不卑不亢。
马车缓缓启动,车内再也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