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四天,泠霜才完全退了烧,清醒过来。
她觉得,仿佛是历尽了千辛万苦,方才拨开重重迷雾,撑开了酸涩
的眼睛。半晌,模糊的视线才慢慢清明。
她这是在哪?望着出现在眼前的帐篷穹顶,她迷惑了。梦做得太久
,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切起来。
刚想开口询问,谁知,喉咙口火烧火燎一般地疼,百般努力,只发
出了一个晦涩的单音。
守在一旁的小惠听到动静,忙到床边,见她醒了过来,大松了一口
气,忙道:“汉妃,您总算醒了!”
“我……要……”泠霜再也说不出话来,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桌上的
茶壶。
“您要喝水?”小惠立刻会意,忙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
泠霜干渴之极,杯沿才触了唇便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得太猛太急
,险些被呛到。
“您慢点,小心呛着。”小惠看着她这样,倒是有几分同情。
喝完水,复又扶她躺好,小惠又问:“您还觉得有什么不适吗?要
不要奴婢去请军医再来看看您?”
泠霜轻摇下头,示意不用。
“那,您饿不饿,三天没有进食了,奴婢去张罗些吃的来。”
她不说倒还好,一说便觉腹中饥火如荼,胃里早已饿空了。
见她点头,小惠笑着为她掖好被角,出去了。
帐中又剩了她一人,细静无声。独自的空间,让她混沌的大脑渐渐
明晰,一点一点开始回忆发生的事。
她想起了那个雷鸣之夜,他一身浴血,站在她面前。
她想起了那个狂狷霸道的男人,施予她的痛,她受不住地开口求他
,可是,他依然故我,不肯放过她,终于,痛渐渐模糊,她,失去了
意识。
轻轻地动了一下右手,酸软疼痛顷刻间一袭而上。她从不知道,原
来,抬起手臂,都可以这般费力!
看着手掌上厚厚的绷带,血已止了,伤口,此刻应该也开始酝酿结
痂了。可是,那道疤痕,会永远地留下来,就好像当时的那份痛,无
论过多久,都不会消失,亦不能忘却!
泠霜用手轻轻拨开被衾的一角,露出肩胛至胸前的一方肌肤,一片
青红暗紫,惨不忍睹。
甲胄的铁片磨刻在她身上,恶狼的唇齿嗫咬在她身上,除了这副皮
囊,他连灵魂也想要去!
叔父,您说过,良人,会对霜儿一辈子好。
顾皓熵是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男子,温文儒雅,曾经,我是这般爱
他。可是,您说,他不是我的良人。
而现在,段潇鸣,是我所见过的最狂肆的男人,残酷嗜血,不知道
温柔为何物,这般残忍待我,这样的人,会是我的良人吗?
可惜,您再也不会给我答案了。这个答案,只能我自己去找。可是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力气去找到这个答案。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人生最
欣喜嘉庆的四件事,可是,为何,我体会到的,只有痛,而没有喜?
没有红烛罗帐,没有温语柔情,有的,只是欲孽与仇恨。马的骚味
,汗的涩味,血的腥味,一起涌上,交织成的,不是一个旖旎绮梦,
而是痛!深入骨髓的痛!
谁可以告诉我,我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或许,他并不是
我所能征服的!或许,我该在临安城中,就此死去,而不是殊死一搏
,来这荒漠绝地……
父皇,霜儿真的好累啊……
泠霜的眼,直直地盯着帐顶,仿佛,她能透过那层厚重的毛毡,看
到草原的天空,那是中原看不到的蓝色,蔚蓝蔚蓝,那种蓝,看久了
,便像一个漩涡一样,似要将你吸进去……
坚强如她,眼角静静淌下一滴泪,那样缓慢的节奏,无声无息,就
像叶丛中的一只蜗牛,细软的触足,踏在叶上,那样的绵软轻盈,它
一步一步,慢慢地爬行,终于,一脚踩空,瞬间跌落了下去,沿着颧
骨的棱线,没入鬓发中去,在耳廓散开,一阵轻微的轰鸣……
“父皇……”嘴唇轻微翕动,她仿佛看到了父皇的在天之灵在对她
笑,在对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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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蒙人的主食是青稞面饼子,列巴和牛羊的肉。所谓列巴,是一种
外面烤焦的面包,可以长时间储存。因为便于携带和存放,适于游猎
生活,所以,为鄂蒙人所钟爱。
因为草原和沙漠中缺水,所以,饮品便以马奶酒,青稞酒和奶茶为
主。鄂蒙人的奶茶,独具特色,是以红茶加上驯鹿奶所调制,风味独
特。
但是不管是吃的还是喝的,都不免过于油腻腥臊,对于泠霜这样从
临安长出的娇客,自然是吃不惯的。以前,还可以忍耐,如今在病中
,味蕾不开化,对于这样的食物,不要说吃了,就是远远闻见,都忍
不住要吐!
眼看着泠霜的身体这般田地,小惠倒是真心为她担忧。醒过来整整
一天了,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吃下,一个劲地吐,吐出来的,只是酸水
罢了。
她中午就去禀报过段潇鸣了,可是他只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什么都
没有说。
如今天都黑了,看着泠霜苍白地无一丝血色的脸,小惠静静地端着
托盘退出来。本想熬点羊肉牛肉汤,清淡些,指望她能喝下去一点,
可谁知还是吐得厉害。她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不习惯,可是她
身子好,慢慢地,也就好了。
看着银碗里原封不动的汤汁,小惠站在帐篷外轻轻地叹了口气,希
望,她可以挨得过这一关吧……
正走着,迎面差点装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惊道:“大哥,怎么
是你?”
霍纲看着许久没见的妹子,道:“你想什么呢?怎么走路都不看人
?”
霍纲是段潇鸣身边得力的人,是他一手提拔,很得段潇鸣器重。小
惠原名唤作霍敏惠,是霍纲唯一的妹妹,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唉,还不是担心新来的汉妃!你看,醒来一天了,一直吐,什么
都吃不下,我怕她撑不过这关。”小惠朝泠霜的帐篷努努嘴,道。
“小惠,这是主子们的事,哪里能容我们做下人的插嘴!你最近是
怎么了?越发僭越了!”霍纲为人沉稳,素来只管守好本分,不去掺
和其他,所以,总是劝导妹妹,安分守己,不要心存妄念。
“哥,你又说到哪里去了!”小惠拉下脸来,不悦道。
“我说的什么,你心中清楚!你也大了,不需要我多言。”霍纲永
远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故而得了‘霍冷面’这个称号,
哪怕是对自己亲妹子,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既然你说我大了,那,我的事,我自
己能做主,不劳您操心!”小惠白他一眼,端着汤碗便要走。
“你站住!”霍纲叫住她,将手中的布袋子搁在地上,道:“这个
,是大汗让我拿来的。”
“这是什么?”小惠伸手拎了拎,很重,起码有十来斤的分量。
“是大米。”霍纲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
“大米?!哪里找来的?!”小惠吃惊不少。毕竟,如今是行军在
外,荒野里,哪里弄来这个东西。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大汗说了,让你给那位熬粥喝。”
“我知道了。”小惠看着大米,愣愣地直出神。
不是说不管她死活的吗?怎么又去费这般心思?
“妹妹,听哥哥一句话,不要动不该有的妄念,不然,苦的是你自
己!”霍纲正准备转身离去,见她还是愣愣地,眉头一皱,冷冷道:
“你年纪不小了,这次回城,我便向大汗开口,给你挑个好人家嫁了
!我跟他这么多年,我相信他不会不给我这个脸面!”言毕,拂袖而
去。
“大哥!”小惠恼怒地朝他背影大喊了几声,他都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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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妃,您怎么起来了?”小惠进来便看见泠霜着单衣站在檀木架
子前,静静地盯着那盆琼花。
“您身体刚好,草原上风大,小心又着凉了。”小惠在一边劝着。
“是你帮它浇水的?”泠霜转过头来看她,声音依旧沙哑。
“奴婢见您这么看重这花,不敢怠慢。”小惠答道。
“它便是我,我便是它。”泠霜望着那浅紫色的花苞,忍不住伸出
指尖,轻轻地抚触,无尽爱恋。
“谢谢你。”泠霜看了她一眼,在小惠领悟过来之前,已经越过她
而去。
小惠是个明白人,从来也不多话,对于泠霜的阴里阴气,也不见怪
。自从她病好以来,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她也习惯了。
段潇鸣从没有来看过她,她也从不问他的去向。小惠起初还吃不透
,可是渐渐的,发现她似乎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是真的不关心。
这倒让小惠多留了一个心眼,她在段潇鸣身边这么多年,他的那么
多女人中,还从来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一样,不关心自己男人的去向
,难道,她真的无心争宠吗?还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以为,她的地位
无人可以撼动?!
看着泠霜又坐回床上,恢复到一动不动发呆的情形,小惠轻叹口气
,道:“汉妃,今天天气不错,风势也还好,要不要奴婢陪您出去走
走?”
泠霜闻言,转过涣散的目光看她:“段潇鸣准许我可以出去的吗?
小惠忽觉得好笑,道:“大汗从没有说过您不可以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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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惯了帐篷里的药草味,忽然间呼吸这样清新的空气,让泠霜觉得
这样地不习惯,似乎,连肺部都会羞怯,都不知道该怎么均匀呼吸了
“汉妃,外面风大,还是披上吧。”小惠将搭在臂弯里的斗篷抖开
,披到了她身上,将系带仔仔细细地系好。
泠霜拒绝穿鄂蒙的服饰,段潇鸣也不去管她,由着她继续穿汉人的
装束。好在小惠本来就是汉人,这点倒是驾轻就熟。
从自己的帐篷一路行来,畅行无阻,戍卫的士兵莫说来挡,连盘问
一句都没有。
泠霜心中冷笑,原来,他根本就不在意她,他这是在告诉她,只要
她想走,随时都可以。
是啊,若是他想以自己为筹码要挟袁氏,要挟叔父,那,他就不是
段潇鸣了!
驻地的营区划分成好几大块,每一块之间都用木栅栏隔开,互相之
间并不相通。泠霜被小惠带着东绕西绕,完全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她
也无心在意,由着她带着自己绕吧。
忽然迎面走来一位女子,着方领收腰的对襟长袍,满头的长发用一
枚箍环箍起,箍环由黄金打造,整个箍身垂下串串红珊瑚珠串成的小
串,坠脚上是松绿石和贝壳。腰间悬着一只葫芦形狍子皮绣花荷包,
这是鄂蒙人的服饰。
那女子后面跟了两个侍婢,从泠霜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走过
泠霜身边时,还特意停了一下,用鄂蒙语说了什么,泠霜不通鄂蒙语
言,自然是听不懂的。
小惠恭敬地对她施了一礼,而对方的侍婢却挺直了腰杆径直离去,
丝毫不把泠霜放在眼里。
泠霜见她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座帐篷,周围还有几个相似的帐篷,有
别于士兵们所住的,要精致许多。
泠霜忽然想笑,出来打仗都不忘带着女人,他还真是行事作风有别
常人啊!
“刚刚她说的,汉妃您可别往心里去啊!不过是个没名分的侍妾,
哪能跟您比。”人刚刚走远,小惠看着泠霜的脸色,忙说道。
泠霜转过头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她。
小惠被她这样的眼神盯得发憷,道:“您怎么了?”
泠霜忽而一笑,道:“出营地的路该怎么走?”
“汉妃,您要出营地?!那怎么行!太危险了!外面有狼群出没,
而且,万一敌人来袭怎么办?”小惠面色一变,担忧道。
“你不是说,段潇鸣没有限制我的行动吗?那,我想去哪里,自然
就可以去哪里,不是吗?”泠霜冷冷撂下话,越过她向前走去。
她自入病以来,多亏小惠细心照料,本来,她倒还真有些感激她。
还有,今天这一出,她倒真真的觉得好笑。费了心思领她出来,特意
让她来看看这里,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吗?其实,她就算
不带她看,她也是可以想见的。
女人啊,总是逃不开这份心思!能让他连打仗都要带出来的,势必
是得宠的,名分这个东西,总是虚的,特意精心安排了这出,是想让
她闹上一闹?
闹了,便能从中得到好处吗?
想到这里,泠霜不免有几分同情小惠了,要是换个主子,她的这份
心思,或许有了用武之地了,可惜了!等人走了才忽然摆出一副护主
心切的样子,会不会太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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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辕门,一览无余的广袤草原,在泠霜的眼前瞬间展开,蓝天绿
地,仿若一幅巨大的卷轴,从脚下,一路延展,直到天地的尽头去!
这般开阔的景象,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豪迈壮阔,让人怦然心
动!
“汉妃,咱们还是回去吧!”小惠跟在她身后,战战兢兢地道。
“怕什么?!我不会跑的,就算我要跑,也不会笨到用两条腿吧?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不会走远,你尽管放心!”言毕,泠霜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