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 皇长子正式在朝乾宫继位。当殿宣读先帝遗诏, 擢升太
尉霍纲为太子太傅,孟良胤为太子太保兼内阁首辅,尊生母贵妃慕容
氏为慈恭皇太后, 迁居清和宫。其余先帝众妃,皆按照祖宗成法, 悉
数迁往清和宫诸院,从此清修, 为先帝祈福。各藩王诸侯, 一律进京
奔丧,为先帝守灵,入直隶, 带兵不得超过一百亲随。
几位从早年便跟随段潇鸣的嫔妃, 在迁居当日,聚首在永巷, 远目
望去, 九宫富丽巍峨,不禁齐声叹道:“从大妃到慕妃,汉妃走了,
想不到最后竟便宜了这样一个女人!”
册封大典当日,为表示霍纲与孟良胤地位特殊, 百官行三跪九叩大
礼,他们二人行二跪六叩。面君朝圣,御前赐坐。
小皇帝尚在襁褓, 所以由慈恭皇太后怀抱坐上龙椅,接受文武臣工
及各国使节朝贺。
至此,慕容氏一族,皆嚣张跋扈,傲然不可方物。朝中望风攀附者,
数不胜数,一时之间,慕容氏党羽遍布朝野。
一个月后,依附慕容氏的官员联名上奏,陛下年幼,恭请皇太后垂
帘听政,同时,请求为太后母族封王。
这一封联名上表递到内阁的时候,霍纲与孟良胤俱是吃了一惊。虽
说他们有此一招是早在意料中的事,但是却万万没有料到仅仅在先帝
驾崩才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敢如此明目张胆,亟不可待地要掌权。
孟良胤一直都对段潇鸣临终时的‘妇人之仁’耿耿于怀,彼时又见
到这样的折子,不禁气得怒发冲冠,将那折子当着霍纲的面,狠狠地
掷在地上,骂道:“这帮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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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因为小皇帝太小了,所以连上朝都是由慕容桑儿抱着他坐在
龙椅上。而孟良胤与霍纲则一左一右坐在龙椅下面。百官上奏议事,
都是由他二人议论后定夺。
太后垂帘听政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小皇帝亲政前,由母亲代为掌权
,这是人伦纲常,古之成法,合乎典制,所以,只要慕容桑儿点个头,
孟良胤与霍纲都没有理由和立足点去反驳。
所以,孟良胤气过之后,还是把那封奏折呈到了清和宫去。
孟良胤秉国那么多年,自不会连这一点挫折都受不起,所以,当即
也部署好了对策,一旦太后要垂帘,他也有办法挡一挡。
霍纲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清和宫面见慕容桑儿。
因为皇帝太小,离不开母亲的照顾,所以,小皇帝并没有住进朝乾
宫,而是随慕容桑儿一起住在清和宫。
虽然慕容桑儿早有明谕,二位摄政大臣不必行礼,可霍纲每回见她,
还是恭恭敬敬行大礼。慕容桑儿听说过他不少事迹,知道他这人秉性
如此,便也不再一味强求。
她看了一遍折子后,便看向霍纲,径直问道:“你觉得我现在该怎
么做?”
霍纲倒是真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来以前设想过了无数种情形,却
实实没有想到这一种,不禁当下懵了。
慕容桑儿见他不说话,当下便对身边宫女道:“传哀家旨意,宣慕
容正、慕容德、慕容康进宫觐见。”
待传谒太监禀报慕容三父子到了,慕容桑儿便叫霍纲退到内室去,
自己接见父兄三人。
慕容正进来规规矩矩对她行了大礼,还没等说祝词,便被慕容桑儿
掷下来的那封奏表愣了一愣,长兄慕容德最先反应过来,笑开了脸看
着妹妹道:“臣恭贺太后娘娘垂帘听政,母仪天下!”
慕容桑儿却根本不给兄长颜面,当头喝问道:“我之前说过,不会
垂帘,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正听了女儿说话这般疾言厉色,也不禁觉得被驳了面子!看着
儿子被骂得说不话出来,便道:“闺女,我们这么做,不都是为你考
虑吗?!你是太后,却让孟良胤与霍纲两个外姓人把持朝政,这两个
人向来怀有不臣之心,先帝在时便诸多防范,你如今孤儿寡母……我
们都是为了皇上将来能安稳……”
“父亲!”慕容正正滔滔不绝的讲着,冷不防被女儿一声暴喝打断,
不由一凛,看向她去。
只见慕容桑儿怒目俯视父兄,面色从容不迫,冷冷地道:“江山姓
段,不姓慕容!天下是我儿子的,不是你们的!慕容家对社稷不曾有
半分功劳,却因我而封侯,这已经是到顶了,所以,以后你们也不必
再有什么请封的折子奏上来
!孟、霍二人是先帝钦定的摄政顾命大臣,当日我就在先帝榻前,亲
耳所听,
亲耳所闻!日后我再听见半句诽谤他们二位恃凌我们孤儿寡母,假传
遗诏擅权
揽国的话,一定一查到底,究其根源,无论是谁在造谣,决不轻饶!”
最后这一句,她特意说得格外重,那份威严,不仅叫慕容氏父子惊了一跳,
连回避在内室的霍纲也是吃惊不小。看来,他和孟良胤都是‘以貌取人’了,
还是段潇鸣看得深,才会临终也不采纳孟良胤的建议,心底一番想来,不禁唏
嘘不止。
慕容氏父子灰溜溜地走了,霍纲才从内室出来,他不由抬起头来,迫切地渴
望好好看看她,眼前的这个女子,跟第一次他在御花园看到的那个柔顺依人的
女子简直有天渊之别。
他原本低着头还好,这一抬头,却忽然发现室内一个人也没有,连近身宫女
都出去了。
慕容桑儿也正细细地审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就这样,谁也不说
话,静静地望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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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像了……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份风骨,就是这份傲然之气,就在此刻,这一瞬间,
这个表情,简直与她如出一辙……
霍纲只觉得自己醉了,整个人,整颗心,都醉在这一幕里。
相望良久,慕容桑儿终是对他苦涩之极地绽出一个笑容来,道:“你一定很
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吧?……”她“呵呵……”一笑,走近到霍纲身边,低
声哑着嗓子道:“我要他欠我!我就是要他欠着我……这一辈子,都欠着……
还不清了……”
这一句话,叫霍纲仿佛是在酩酊大醉,酒酣耳热之际,猛地被人从头上浇下
一大桶冰水来,寒地透彻心扉,也醒得彻彻底底。
原来如此!她这样做,竟是这个意思。
她觉得段潇鸣最终没有杀她是对她心中有愧,不忍也不能。他让她的儿子继
承皇位,给她皇太后这一至高无上的尊荣,敕封她的父亲为侯爵,用荣华富贵
来补偿她。
可是,她却不让他如意!她虽死不了,可是,她却可以用不揽权,不干政来
报复他,报复孟良胤和霍纲,报复这些都看不起她,认为她一定会跟以往任何
一位太后一样,仗着儿子,大肆分封自己的亲族,临朝干预国事。便是此刻站在
她面前的这位,心中定也是这么想的。
霍纲从她眼中的不屑,明明白白读到了她心中所想。不错,他本也是以为她
就是个普通女子,毕竟,这世上,能有几个像袁泠霜那样的女子?可是,她却
不是……她今日当着面说那番话,那样深刻地表明决不干政的立场,是在羞辱
所有曾经看不起她的人,包括他在内……
可是,他此刻却一点也不为她是这样志气的女子而钦佩,反而,他是多么希
望她真的只是一个想要揽权,临朝称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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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珍览胜’从天和初年开始兴建,一直未曾完工,总是陆陆续续地在扩建
。到了元和年间,工程已经几乎全部停下来了,只因为主人已经不在,也就没
了继续修缮扩建的意义。
这地方本来就是为袁泠霜一个人设置的,所以里面除了几个时常维护花木的
匠人,洒扫道路太监宫女,其他便没有什么人了。段潇鸣死后,这里更是没有
人来,所以渐渐地奴才们懈怠起来,昔日的不可一世的皇家御苑,渐渐地荒芜
了起来。
又是一年夏木盈盈,还是昔日湖光水色,竹影篱舍,红泥小炉,那把铜壶,
依旧水汽蒸腾。
主事太监亲自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双手捧上内府份例里拨下来的最上等
的茶叶,靳着‘花开富贵’吉祥图案的银质茶罐,还没有启封,那大朵大朵的
牡丹开在罐身上,绚烂地仿佛要将花瓣伸出来一般。
拿小钳子刀开了封,才破了一个小口子,浓浓的茶叶香气便飘进了鼻端,从
茶叶原产地,采摘烘焙之后罐装密封,一路快马运送到京师,八千里栈道,星
夜兼程。此刻开封透出的,仿佛还是新摘下来炒制时的茶香。
主事太监一面将开了口子的银茶罐捧到霍纲面前,一面‘呵呵’笑着,道:
“武夷山的极品大红袍,便是在大内也算得上稀罕物儿了,这是奴才特意孝敬
大人您的!”
说完,径自眯着眼笑着,小心翼翼地拿银勺子从罐子里舀茶叶出来。
霍纲本不是要他伺候,只是叫人泡盏茶来,却不想遇上个这么爱巴结的奴才
,一番逢迎拍马。
他正心中窃喜,早就四方打听了霍纲的癖好,知道这位冷面的祖宗不爱金银
钱财,不爱如花美人,就是爱这么点‘苦癖好’,所以想着法儿地来献媚,自
以为这回总到了点子上了,伺候的他高兴了,说不定也提携提携自己,离开这
个鬼地方!
想当年他是削尖了脑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到这园子里来的。那时候宫
里人都知道,阖宫上下,要算当得上‘上差’的便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朝
乾宫,这另一个,便是这个园子了。因为只有在这两个地方才能有机会见到皇
帝,也才有好的前程。
他那时求爹爹告祖宗地好不容易挤了进来,却还没等提携上,袁泠霜就殁了
,之后皇帝就再不来了,他的前程也就此被断送了。
懊恼了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来了秉国摄政的大人物,
他还不得巴巴地把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所以是百般用心,千般讨好,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这马屁也有拍到马腿上的时候……
只听得霍纲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撤下去。换龙井,用去岁梅花上的雪
化的水,谷雨前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