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 皇帝病体愈发沉重, 以至于病痛沉疴,再难上朝的地步。
此时皇子尚未满周岁,但是皇帝眼看自己病势日微, 便下诏册封为太子。随
之颁发另两道诏命,一道是任霍纲为太子太傅, 教导尚在襁褓中的太子,这本
不是太出乎意料, 如今皇帝眼看日子不长了, 太子太傅便是托孤之臣,将来的
内阁首辅,想来小皇帝亲政前还即有可能担起临朝摄政的大任。
而另一道, 却是格外地耐人寻味。皇帝在加封霍纲为太傅的同时, 又赐孟良
胤为太子太保,似乎是在夺权之后, 又要委以托孤重任。
孟良胤一直都记挂着段潇鸣, 这个爱之胜过亲生儿子的徒弟,他一手调教,
终身鞠躬尽瘁,如今,却要走在他前面, 这叫他情何以堪?!
段潇鸣病重至此,虽是所未料,却也在情理之中的。他自小练武, 底子虽好
,可是这些年征战沙场,大伤小伤无数,只是平日不发作,一旦年纪略长,发
作出来,却是病来如山倒。再加上登基以后,他勤勉于政事,夙兴夜寐,事必
躬亲,也不曾好好调养过。这些本是内因,虽大,却不重。而直接导致他这身
体一朝倾覆的,怕终究要归结到袁泠霜身上。
诚如医家所言,心伤,俱损五内。袁泠霜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太大,他
只放不下这个她用命换来的江山,才勉强撑着罢了。他的这颗心也是肉长的,
何经得起这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皇子生了下来,他整个身心,便如那张百斤
的弓,拉得满满的,霎那间松下弦来,怎不是日薄西山之状?
孟良胤在家接旨,开了正门正堂,摆香案,迎旨。
刚要跪下行礼,却被传旨太监在肘下一拖扶住,躬身笑盈盈道:“奴才来前
,皇上有口谕,老相爷站着听旨便可,不必行大礼,而且日后,进出宫禁,在
太子爷面前,也不必行礼。”
孟良胤居家清修年余,陡然听见这一句,只觉得心中悲苦,再也忍将不住,
老泪纵横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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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道,怕是皇帝不信任霍纲,才在这时候将这德高望重的老相爷重新请
出山来,两个人一文一武,互相襄助也互相牵制。孟良胤有威望,门生故吏遍
布天下,霍纲有实力,天下兵马大半握在手中,有这两个人做太子的左膀右臂
,怕是谁也不敢在他死后动小皇帝的脑筋。
人都说这世上的聪明人多,善于心计的则更甚。前有前朝时候并称‘天下二
贤’的袁家皇帝和顾家宁王,再前头那就更是英雄辈出了。但是照这天下大势
看来,这段家皇帝,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罢相罢得突然,免不得老相爷
心存怨隙,而如今晾了一年半载,又委以重任,实实要叫老匹夫为他卖命至死
,可是精于不精?!
总之,人言滚滚中,段潇鸣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终于没能熬过这天和十一年
的夏天。
幽幽的虫鸣透过碧绿的窗纱一阵一阵地叨扰在耳畔,段潇鸣已经虚软地连抬
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把,霍纲、孟良胤与慕容桑儿母子都叫到了跟前。
孟良胤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进宫面圣,想起自己出宫时,他还是意气风发,
才短短这些日子,竟成了这幅样子,不免心下悲苦,眼圈都红了。
小皇子刚满了百日,被慕容桑儿抱在怀里,把自己的几根手指放在嘴里,拿
软软的牙床胡乱地咬吮着,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人,一会又看看
另一个人,满是好奇。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定,直盯着躺在病榻上的段潇鸣瞧
段潇鸣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本来,在孩子百日的日后要举行典仪,他
也就不事先跑去看了。他这一生,第一次看见一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婴孩这样看
着自己,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情感来,心中不能说不喜欢,可是,终究找不出
那种异样的狂喜来,只觉得那最深最深的心底,盛满了沧桑悲凉。若是袁泠霜
的孩子没有死,此刻,已经是个懂事的半大儿郎了……
慕容桑儿接到旨意让她抱着皇子来朝乾宫,她只想着是他病了,终究抵不过
血浓于水,想要见见孩子,却怎料得到是这般境地?!她心中悲恸难当,却又
不敢哭出声来,只得跪在病榻前,默默地落泪。
霍纲跪在孟良胤下首,沉沉地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膝盖前那一方青砖,
看那砖上幽幽地映出自己的影来。
“把孩子抱过来……”段潇鸣疲惫地睁开眼来,虚弱地说了一句。
此刻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遣下,孟良胤跪得离他最近,听了这话,只回身看
了那慕容贵妃一眼,无声地挪开身子让出位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慕容桑儿,
虽然早就有耳闻,说慕容桑儿肖似袁泠霜,可是今朝亲眼见到,他竟是惊得不
敢相信,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莫不是袁泠霜活了过来,就站在自己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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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桑儿眼泪簌簌而下,跪上前,将孩子放到他身边。
小皇子倒是不怕生,离了母亲的怀抱,也不哭闹,径自睁着眼睛,骨碌碌地
看段潇鸣,下意识地把原本吮着的那两根指头从嘴里拔出来,带着口水流下来
,又换了一只手放进嘴里吮着。
段潇鸣吃力地抬起手,似乎是想抱一抱他,可是两只手臂好不容易伸出来,
插到孩子两腋下,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抱起他。
这一幕看在三人眼里,无一不万分悲痛,慕容桑儿再也看不下去,伏在地上
呜咽地哭起来。而在孟良胤与霍纲眼里,更是比慕容桑儿更深的悲哀,要知道
段潇鸣当年在塞外,挽弓射雕,两百斤的大弓都是轻易开得,全军上下,膂力
首屈一指!而到此刻,竟连个婴儿也抱不起来……
孟良胤眼圈红得厉害,终于从那枯涩晦暗的眼里,渗出两滴浑浊的老泪来,
如同春夏时节,太阳底下,灰黑色的皴裂的松树皮里,缓缓溢出松脂来,圆鼓
鼓的一滴,挂在树皮上,徐徐地往下淌,极慢,极慢。
段潇鸣努力再三,也抱不起来,只得就这样撑着孩子的身子不倒,父子两相
对望,他沉疴的病容上,终于浅浅地浮出一抹微笑来。
殿外飒爽的风拂进来,吹得那道水晶帘子地一阵响。段潇鸣虚抱着
这个百日大的婴儿,觉得手上千斤重担,好像抱着自己这万里江山一般,眼里
悲喜交加,胸中千百思绪交错莫名,自己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有无数的事想
交代他,可是,他却是这样小,连话也不会说,根本什么也不懂!若是那孩子
还在,他此刻,就不必这样了……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渗进枕里去。
段潇鸣一手撑着儿子,一手巍巍颤颤地举起,指着孟良胤道:“皇儿,你知
道这个是谁吗?”
段潇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三个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抬起脸来看着他
只见段潇鸣脸上微笑,仿佛一位慈父一般,与儿子说着:“这个……是你‘
阿公’……”
言罢,又将手指指向霍纲,道:“这个,是你仲父……他们都是大功臣,大
忠臣,是父皇的恩师手足,以后你没了父皇,却还有他们……”段潇鸣说到这
里,一时气竭,一阵剧烈的喘息,那只伸在半空的手臂空落落地垂下来,兀自
在那里干咳。
小皇子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也不知是觉得新奇好玩还是怎的,蓦地‘咯咯咯
咯’笑了起来,含在嘴里的那两根手指也拿出来,两只手一齐在空中胡乱挥舞
这话本不是说给他听的,他听不听得懂自然无关要紧,关键是另外三个人都
听懂了他这番‘临终托孤’的遗言。
孟良胤一个哽咽,当刻老泪纵横,大喊一声‘陛下!’全身伏在地上,一阵
抽泣起来。
霍纲还尚算冷静,毕竟他一直在段潇鸣身边,深知他病情,不像孟良胤,突
然之间难眠接受不了事实,而且,他跟段潇鸣的感情毕竟不如孟良胤来得深,
所以,悲虽悲,却还不至于不能自持。他亦是伏地一拜,也不说那些圣体违和
,不日就会康复之类的虚话,只道:“臣自幼跟随陛下左右,本草莽微贱,若
非陛下,臣何以有今日之身?‘仲父’之尊,实不敢当,如若真有一日,山陵
崩催,臣必誓死护卫幼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圣恩于万一!还请
陛下收回成命!”
言罢,又是一拜。
段潇鸣听他振振有词地说完,也不答他,只是看着儿子,继续道:“孩儿,
你以后要好好地听阿公与仲父的话,他们定会尽心教导你,让你当一个为百姓
谋福利的好皇帝!”
最后一句说完,他两只手都松了下来,婴儿顿失了支撑之力,一个不稳便倒
了出去。虽然是倒在被褥上,受不了伤,却是被惊吓得不小,顿时大哭起来。
慕容桑儿慌忙来扶起他来,搂在怀里哄起来。
她虽竭力诱哄着,奈何这孩子却是个倔脾气,嚎哭不止,段潇鸣无力地摇摇
头,对她道:“你抱着他退到外间去吧……”
慕容桑儿知道这是他有机密要事要嘱托孟霍二人,便行了一礼,抱着孩子遵
命退下去,到那道水晶珠帘之后跪下,轻轻地拍哄着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