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年的春天, 显得格外地朝气蓬勃, 仿佛那些花花草草都有了灵气,知
道这宫廷的主人的心思,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沉寂了五年的后宫, 迎来了一位新主子——贵妃慕容桑儿。
贵妃是四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 身份尊贵,是为副后, 当年, 就连慕雅
也只是淑妃,未能走到她这一步。
慕容桑儿就像是赌市里的一匹黑马,在所有人都毫无预料的情况下, 一下子
杀进了后宫。她在一夕之间成了阖宫上下议论的话题。
新进宫的才人们甚至偷偷地躲到她住的庆和宫去, 窥视她的容颜。
宫里的女人,突如其来的得宠, 不外乎是凭着一张倾城绝世的脸蛋, 尤其是
像慕容桑儿这样,没有显赫的出身做依靠的人,不过是一个此等女官,在上苑
离宫当差,就能被皇帝看中, 一夜之间从一个九品女官擢升到内命妇正一品的
贵妃,慕容桑儿的传奇,无疑是引起了天下所有女子的艳羡和惊叹。
五年的时间里, 皇帝再也没有册封过一个妃嫔,何以慕容桑儿会有此荣幸?
每个人都充满疑问。
在没有亲眼见过她以前,霍纲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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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八年,霍纲从京畿戍卫将军升迁兵部尚书,整顿全国军务,改善下层士
兵待遇,到了天和九年,段潇鸣终于把他提升到了太尉一职上,至此,三十七
岁的霍纲,位列三公,在九卿之上,成了举朝内外,权力中心最年轻的人物。
加官进爵,荣宠恩荫,都没有让霍纲有多少改变,满朝同僚的眼中,这位‘
黑面王’几乎还是跟当年一个样子,整日冷着脸,从来也不见他笑。要是换作
了旁人,如他这般平步青云,怕早要翘到天上去了,而他倒好,真真的宠辱不
惊。
那日有个堂官戏言了一句道:“怕不是装出来的吧?做官的人,哪个不是面
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
当时一屋子的老臣便异口同声地啐了一句,道:“装出来的?!哼!你倒是
装一个试试!要说装个一天半天的那倒也不奇怪,你要装个十年八年的,你成
吗?!”
总之,这满朝的文武臣工,对霍纲是又忌惮又敬畏,霍府门前,天天闭门谢
客,外省调任进京的官员,他提拔的,不是他提拔的,总之一概不见。
春儿怕他一味这样,做得有些太过,弄得人心向背,将来影响前程,暗地里
劝过他,该见的还是要见见,没想到他当场也不说话,只低头卷了铺盖便到书
房里去睡了一个月,从这以后,春儿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了。
霍纲和段潇鸣这一对君臣,可谓是你知我所想,我也知你所意,相互之间到
了只需意会,不用言传的地步,若不是这样,段潇鸣也不会放心把太尉这个职
衔交给霍纲。
孟良胤都快八十了,上了年纪,做起事情来也力不从心了。以前还有个纪安
世在,朝臣送了他一个绰号叫‘板斧’,意思是纪安世这个人,就是段潇鸣手
中的板斧,一旦认准了,下起手来,那真是阎王爷的面子也不会给。自从他走
后,朝中就再也没有这样耿直中正的人了。国策大计少了人商量,段潇鸣几个
人肩上的担子也越发沉重了,他也想过,从朝臣里提拔几个有为有才有识的进
内阁来,可终究是没一个底子干净的,私下里千丝万缕地扯着关系,所以几次
都作罢了。
好在段潇鸣自己勤勉异常,霍纲又这样周全,孟良胤老虽老,却不糊涂,朝
政这么撑着,一时之间也不至于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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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纲从早年起便有随时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权,便于向段潇鸣直接呈递前方的
紧要军情,这一特权至今保留。
那一日,天气极热,他只记得一路从内阁班房穿过宫门,到御花园里,几步
路走得背上都汗透了。御花园里的知了声叫得极为嘹亮,像是一个个都不要命
了似的,歇斯底里地吼着。
那沿着鹅卵石的小径两旁花圃里,芍药开的如火如荼,好似那矮矮的竹篱笆
都挡不住那势头,直要盖过去,拂到人衣袍上来。
朝乾宫御前伺候的太监告诉他皇帝在这里陪贵妃纳凉,他便一路寻来了,路
上找了好多太监宫女问,才终于寻到了段潇鸣所在。
盛夏时节,御花园里开得最繁盛的就要属紫薇花了,浅粉深紫的,一团一团
,一簇一簇,隐在绿树里,像是那金丝种的翡翠,翠地滴出水来的种里,像藤
蔓一样牵牵绕绕缠在里面的紫色红色。
就在那一片红紫里,他终于见到了她,那个传说中的贵妃——慕容桑儿。
他一直以为五年前那件事情以后,段潇鸣不会再看上这世间的女人,然后,
慕容桑儿的出现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像春儿一样,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
么,但是,他却不如春儿那般厌恶和抱怨,他觉得,段潇鸣不是那样的人,而
今天,他终于为自己的见解找到了支撑的理由。
几乎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世间怎可能真的存在这样相似的两张脸?!根本
没有一丝破绽,如果,慕容桑儿也能如她一般,看着他,露出那样带着点傲慢
与慧黠的笑容,那他就真的要相信,时光可以倒流,她,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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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拥有一张与袁泠霜一模一样的脸的女人,娇娇怯怯地倚在段潇鸣的怀里
,看到他乍然出现,显得有些震惊和害怕,将半张脸都埋进了他肩窝里。
“你来啦!”段潇鸣躺在藤榻上,感觉到怀忠人的异样,幽幽睁开眼来,看
到是霍纲,便如是道。
霍纲终于回过神来,语声僵硬地答了一声:“是!”
“你先下去吧……”段潇鸣坐起身来,侧脸对身旁的慕容桑儿道。
霍纲只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轻到极处地‘嗯’了一声,眼前一阵衣袂晃动
,没一会,她便走远了。
苏州织造新贡上来的云丝匹料,上个月才入的库,春儿是郡主,所有份例都
等同公主,内府按照品级颁赐下来一百匹,给她做夏季的衣裳。那天他下朝回
去,看见她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大堂里对着那堆着的一百匹云丝发呆,他走到她
身边还犹未所觉。他不禁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元神归窍,猛地抬起头来
,看到是他,顿时眼泪就流了下来。
“主子说,苏州织造局的云丝,质地比江宁织造的要好,就是总比不上杭州
织造局的花色新颖,有意境,江宁的云丝,又时常过于明艳了,夏天穿着太招
眼……”她哽着声音,噎得一时难以为继,隔了许久,方才缓过气来,接着道
:“所以,每一季新贡上来的匹料,总直接送回府库去,就是留下几匹,也是
给我和几个常使唤的宫女,自己从来不要的……”
他楞了一下,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五年了,一切,看似都变了,可是,霍纲,还是一如既往,一点都没变。
刚刚初见绿树浓荫底下,慕容桑儿在段潇鸣怀里的那一幕,让他恍然觉得时
光猛地停住,就像那一个巨大的轮轴,呼喇喇地一直倒转回十几年前,拉沃城
里,那个春天,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路进去一个人也没有,一进垂花门,就
看见那蜂蝶纷纷绕墙去,两个人躺在春凳上吻得如胶似漆。
依稀段潇鸣的脸还是红的,他自己的脸也微微发烫,眼神飘忽不定,不知道
该看哪里好,不知道要打扰他们,还是就此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同样的脸,几乎雷同的情景,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丝毫感觉不到旧梦重
温的感觉,只觉得一种深深的异样感从心底滋生出来。他无法找到一个或几个
确切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此刻内心的心情,他只能用异样来形容,是的,异样,
深沉的,从内心激荡出来的异样感,看着这个女子娇柔地倚在他怀里,心中千
万般滋味,苦涩难言。
五年前,也差不多是在这样一个酷热的天气,她走了,仓促地,谁也来不及
挽留,就好像那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明明钦天监精心挑选的日子,本
是大晴天,万里无云,却偏偏来了这么一场急雨,没有人料到,也没有人止得
住……
没有人知道,袁泠霜的死,不仅意味着段潇鸣的心死,同时,也让他霍纲的这颗
心,死了……
他的命是她的,换言之,她便是他的命,她死了,自然,他的心他的魂,也
跟着殉葬了。
其实,他真的很羡慕纪安世,可以就那么走了,如果不是那天,纷扬的竹影
里,她侧低着头,低低地沉吟:“我把他交给你……请你保护他,辅佐他……
”这一句话,要了他一辈子,心死了,也依旧走不了,永永远远,……这是他
对她的承诺。
“什么事?”段潇鸣站起身来,幽幽地拂了拂衣袖,稍稍整理了下有点凌乱
的衣衫,语声清冷,并没有丝毫异样。
“启禀陛下,微臣拟了这一季度的军需开支大略,才与孟相商议妥帖了,所
以就立刻呈上来给您过目……”霍纲的神思已经回复过来,也是一本正经地答
道。
段潇鸣‘嗯’了一声,一边太监接过霍纲手里的奏本,递了上去。
段潇鸣细细地看完,不予置评,又将奏折由太监递了下去。
霍纲躬身接了,他明白,段潇鸣不说话,便是没有异议,就照章办事就可以
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要转身退下。刚后退了两步,还未待转过身去,
便听见段潇鸣的声音轻缓无力,仿佛带了这盛夏的暑气一般,绵绵地传进耳里
:“工程进度如何了?”
霍纲猛一凛神,便会意过来段潇鸣所指,仍旧弯着身子,亦是轻轻道:“臣
一直督促赶工,未敢懈怠。只怕,这一两年,还不能够完工……”
段潇鸣抬眼看了他一下,复又幽幽坐下,默不作声。隔了良久才深长一叹:
“五年了……我都没法把她……”说到这里,段潇鸣赫然闭眼,似乎,这五年
时间还不够长,不足以冲淡当时当日那份刻骨噬心,以至于如今提起她,还是
觉得一股凄楚恍然自肺腑之间冲出来,胀满胸臆之间,总不觉之间便咽了声音
霍纲心中悲痛,却不能在面上显露出分毫,幸而他常年冷脸,本就喜怒不形
于色,千年一张铁板面孔,也叫人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只道:“工程浩大,
本非旦夕所能为……”
段潇鸣慨然长叹一声,良久之后才默然点了点头。
霍纲还兀自站着,段潇鸣没有叫他走,他也不好就这样告退。
君臣两个皆是一阵沉默。
幽幽的,一阵清明的风远远地拂来,绿影里落下几朵散碎的紫薇来,浅紫色
的花,落在段潇鸣玄色织锦的袍子上,远远看着,像是配在衣上的缀饰。
“你说,她……像不像?”段潇鸣忽然出声,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仿佛是
梦中呓语一般,像是在问霍纲,亦像是在自问一般。
霍纲也恍惚出神,颇有些如梦似幻的境界,吃不准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就
迸出一个字:“谁?”
段潇鸣定了一下,缓缓地抬起深埋的头来,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是没有料到
他会是这么个答案,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深邃,良久之后,终于一挥手,低低道
:“你下去吧……”
霍纲突兀地站在那里,似乎会过意来,又似乎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
说什么,索性也就一跪,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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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五年的那一场大浩劫,震惊了朝廷内外。段潇鸣自那时起,极其痛恨阉
人,所以在内宫用人谨慎到几乎每个人都不能叫他放心的地步。如今宫里头剩
下来的,大多是那年之后新选召进宫的,原来的那些宫女太监,死的死,遣散
的遣散,无辜的受牵连的也不在少数,总之,现如今宫里留下来的当年的老人
,不多了,而知道袁泠霜其人的,就更少了。
后宫就是个充满奇迹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让你上天,亦可以叫你入地。皇帝
的恩宠,从来不会有一辈子,所以,关键便在你如何把握。像慕容桑儿这样聪
明的女人,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皇帝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可是,却至今没有一子半女。这个问题,不仅在宫
里是‘奇谈’,就是在市井之间,也不乏沦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生不出儿
子的皇帝,这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吗?!
慕容桑儿进宫的第一个月,贴身伺候她的嬷嬷便私下里邀功请赏似的对她‘
谆谆教导’:“皇上这个年纪,正是好时候,身强体健,那皇城里头好多年轻
的侍卫都不如他健壮呢!如今主子又得皇上这般相待,所以,只要主子好好把
握,生下皇嗣,那将来,可是没有头的荣华富贵!”
那夜,她是红着脸把嬷嬷遣下去的。
嬷嬷说的话,她岂会不知?可是,这后宫里头,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皇
帝不宿后宫。打从天和元年起,便是如此,一直沿袭到如今,可说是从来没有
破过。据说唯一的例外,就是当年那位淑妃娘娘,也不知她是如何得宠,竟让
皇帝破了自己立的规矩,还幸运地怀上了皇嗣,可是,谁想到,后来淑妃一族
谋逆,竟想除掉皇帝,立遗腹子为皇帝,自己临朝称制,后来叛乱平息以后,
皇帝便更加一步也不踏入后宫了。
至于翻牌子召宫妃去前殿侍寝,那就更是从来也没有的了。所以,慕容桑儿
自己心中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一点也不容乐观。
一个正常的正值盛年的男人,怎么可能如此怪异?!更遑论他是高高在上的
九五之尊的皇帝,后宫三千佳丽,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都是他的,可是,他却
不亲近女色?这绝不是正常的思维可以解释的。凭着女人的直觉,慕容桑儿慢
慢地悟出来,皇帝不是不喜欢女人,相反,他应该是个很喜欢女人的男人,只
是,这个男人心里有一道坎,这后宫的女子,都迈不过去,所以,她们亲近不
了他。可是她不一样,她深知皇帝对自己有多看重,所以,她相信,自己将成
为第一个迈过那道槛的人。所以,当那个夜晚,朝乾宫御前内侍来偷偷向她禀
报,皇帝一个人自己关在内殿里,谁劝也不开门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踏出了
宫门。
宫妃没有诏命旨意是不得到前殿去的,这是宫规,亦是国法。
风雨大作,一路上,每个奴才看见她都十分惊讶,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上
去阻拦她的去路,不管是她如今显赫的身份,还是她得宠的事实。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朝乾宫。但是,她却没有料到,亦是最后一次。当她轻
轻伸出手去,推开那一道朱漆贴金梅花格门扇的时候,慕容桑儿彻底被眼前的
一幕惊呆了,以至于她的脚就像瞬间麻痹了一样,一丝一毫也动不了了。
这是她这一生,最惊骇最蔚为壮观,也最难以忘怀的场面。那一瞬,她似乎
幡然醒悟,为何段潇鸣心中会有一道坎,几乎同时,她明白了,那道坎,太深
太深,她,根本迈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