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纲直直地垂首站着, 恭听聆训, 猛一听她这一声笑出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了,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正见泠霜绚烂盎然的笑脸,霎时间觉得时光又
倒流回了那年, 春风蔼然的拉沃城内院,决定他妹妹生死的那一刻, 她脱出口的
一句话, 便可以决定他唯一的亲人的生死。他的心从没有像当时一样,跳得狂躁
不安,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在茫茫草原上漫无目的地狂奔, 横冲直撞,仿佛下一
刻, 便要从嘴里直冲出来。
他的汗冒满了一额头, 无声地落下,渗入黄泥里。她倾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
什么,他猛一抬头看她,她也是这样笑着, 笑开了春墙里,寂寞萧瑟的百花。从
那一刻起,他便对自己说, 他霍纲这条命,从此就是她的。
泠霜今日来,自然不是真为了与霍纲喝茶的。她自然不会听不出霍纲言下之意
,但是,就算段潇鸣再信任霍纲,她也还是要有所保留的,毕竟她所要赌的,不
是她袁泠霜的个人安危,也不是段潇鸣一个人的利益,而是这天下!若不能做到
全部的信任,她又怎敢轻举妄动?故而,霍纲语气里再怎么不耐烦地试探她今日
请他来的目的,她也还是三缄其口,只管顾左右而言他。
湖面上的凉风幽幽地吹进来,拂得白瓷盖碗里,清绿明亮的茶汤微微地荡起圈
圈涟漪。
泠霜与霍纲二人对视良久,终于还是泠霜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再次执起茶
壶,声音波澜不惊,道:“此茶名为龙井茶,是我家乡所产。此茶茶色泽翠绿,
香气浓郁,甘醇爽口,形如雀舌,人称“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四绝。一年
中有两次采摘季。一是在清明,一是在谷雨。于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茶”,谷
雨前采制的叫“雨前茶”。向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泡饮时,
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泠霜在霍纲杯中加注茶水,以腕为力,一倾
一倒,点点酌加,言行散漫,依旧面色平和,完后,复又安然于座,兀自端起茶
碗来,轻轻啜饮起来。
霍纲到此时才会过意来,原来,她迟迟不肯开口,还是因为对他的不信任。想
到此处,心中不免怅然,自己与她,也算是多年之识,说不上同甘共苦,却也终
究算是共同进退,一路走来,也不算是寻常情分。纵是主仆之义,也匪浅,昔日
千难万险,他紧紧将她护在身前,不敢有丝毫松懈;当日金戈铁马,他亲自驾车
护送她到凉州城下,望她一袭嫁衣,云蒸霞蔚,可是,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
各自功成名就,却相疑到此般地步……
霍纲心中默然一叹,他对她的那一句誓言,不管是富贵荣华也好,贫穷落魄也
罢,都不会改变的,只是,她却不肯相信,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素闻西湖龙井:‘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感太
和之气弥漫齿额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今日有幸尝到夫人亲手泡制的
茶,三生不足以及其幸!更遑论夫人茶道精妙,先一轮‘关公巡城’,后佐以‘
韩信点兵’,使茶汁浓淡得宜,分配平均,涓滴不z,品得茶汁的精华,夫人之
茶艺,实在精妙不可言啊!”既然她心有疑虑,那他也何必急进相逼,干脆潇洒
地撩袍坐下来,慢慢品茶,待她想说了,再洗耳恭听不迟。
故人心易变的道理,泠霜自然是深有体会,霍纲如今是朝廷重臣,君王国器,
军功在身,政要高阁,被满朝文武公认为是孟良胤的接班人。自定都长安开始,
便一直兼任着京畿戍卫将军,手里握着保卫京城的三万精锐兵马,负责京畿及其
周边地区的防御,治安。可以说,谁掌握了霍纲,便是掌握了整个长安城的控制
权!所以,泠霜很清楚,税推嬉坏┮矗谝桓鲆5模闶腔舾佟
虽说朝廷法度,朝臣不得结党营私,不得私下从往过密,但是法度归法度,朝
中仍是党派林立,势同水火。内廷密探所报消息,自天和二年起,税推姹阆敕
设法地拉拢霍纲,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以各种名目对霍纲示好;到天和三年,
还极力想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霍纲,企图以姻亲关系,将霍纲拉到自己一边来。
先不论霍纲到底动心了没有,但是人心难测,泠霜自然不得不以防万一。
霍纲从进这室内到现在,一直拘谨慎言,忙于藏拙,处处推搪自己不懂茶道,
此番顾忌,泠霜又怎敢将真话说与他听?直到此刻,他才肯正式坐下来,说这一
番品茶论茶之道,寥寥数语,却是尽数相告,不曾隐瞒,泠霜不经意地微微抿起
嘴角,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由此心中安定不少,便也接着霍纲的话头道:“‘
关公巡城’目的是要把茶水的份量和香味均虻胤峙浣o四只杯子,以免厚此薄彼
。 这就像如今的朝廷一样,若不能处处具到,便引来臣属的不满,而臣属一旦对
帝王不满了,便要动心思,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来。”说到此处,泠霜复又将
手中的白瓷盖碗盖上了茶盖,轻轻地落回桌上。
霍纲见此,也是将手中盖碗放下,正视着袁泠霜,双手抱拳一拱,直直道:“
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好,霍纲,你我也算故交,昔年种种不必再去提它,你也知道,这些年来,
有什么事,我也一直与你商量,但如今你身居高位,不瞒你说,我确实心存顾虑
,斗转星移,怕只怕物是人非。但如今你仍肯坦诚相待,我也不必再遮掩,今日
请你来,我想问你一句话。”泠霜转身侧坐,与霍纲正面相对。
“夫人请问。”霍纲不再故作姿态,也侧过身子,向着泠霜而坐。
“关羽韩信,皆是汉时名将,但是,一个却‘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
天’至敕封‘武圣’,而一个却至今为史家笔下千秋功过褒贬,若是今日,让你
来选,你是要做关羽,还是韩信?”泠霜话锋一转,双目逼视霍纲,音调从平和
柔缓陡然一高,听得霍纲瞬间一凛。
“夫人何出此言?当今陛下不是那汉高祖,夫人您也不是吕后,微臣,自然也
不会是那韩信!”对着袁泠霜颇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霍纲只一刻便恢复过正常
神色来,处之泰然地望向她。
泠霜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久久不语。
耳边有清溟的风吹过,一阵簌簌声响里,投射在室内的竹影萧萧地动了起来,
在两人的脸上,衣上,模糊成一片明灭的光影,就在这一片光影里,霍纲看着她
脸上幽幽地漾开一抹殊丽的笑容来,语声沉霭如峰回路转,悠悠道:“若我告诉
你,税推娌蝗站徒崮狈矗愦绾危俊
霍纲听了,果然惊得蓦地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险些失声
,脱口低呼:“什么?!税推嬖趺纯赡芎鋈辉旆矗浚
泠霜闲闲地侧过头,不再去看他,而是悠然地伸手端起那杯还未凉透的茶,意
态安闲地轻轻啜了一口,猛地横眉瞥向他,轻‘哼’了一声,一字一字咬道:“
就算他不反,我也有办法叫他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