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身的风雨, 随着他行进间沉重迟缓的步调, 依稀间还可辨认出水滴滴答答地落地
的声音。
窗外的雨声渐渐地小了起来,泠霜呆若木鸡地坐着,愣愣地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 隔
着那架屏风,步步踏来, 步履间似有清风明月,踏过五岳山川, 踏过海纳百川。她从来
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动容, 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完全如梦境里一般。
此刻,他不该在某位嫔妃的宫室里翻云覆雨吗?那些后宫妖娆的女人们, 会用尽各种
方法让他开心, 而不是像她一样,只会与他怄气;此刻, 不该是永和宫的膏烛燃得最旺
最热烈的时刻吗?而不是如这室内, 晕晕浅浅的一盏孤灯,连五尺的距离也照不亮;此
刻不该是后宫的韩元绣,散花绫被衾最温暖芳馨的时候吗?而不是像这斗室之内,一切
都沐在春夜的寒冷中……
他不是在气她、恼她、恨她吗?为何,会此刻出现在此地, 还是这般浑身湿透,满身
狼狈?
段潇鸣一步一步,身后落下一地的水渍, 靴底的水印纷繁地印在青砖地上。他徐徐地
走到了那架绢面‘簪花仕女图’围屏前面,却站住了,不再向里走。
泠霜只觉得眼中的那个他越来越模糊,那一团原本还可明辨清楚轮廓的影,如今正如
沾了水的宣纸上缓缓化开的墨迹一般,无声地泅开来,散得不可辨认。
段潇鸣就那样,孑然一身地站在绢屏前,隔着这一道半透明的绢布,深深地看着她,
即使隔着这一道薄薄的阻隔,她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强烈的目光。
“外面……下雨了……”似乎是经过了很久的深思熟虑,段潇鸣终于喃喃地开起口来
,仿佛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才能说出这句话。
泠霜没有回话,只是无声地站起身来,默默地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走得极缓、极缓,
用尽最大的力气把脚步放到最轻,软底的绣鞋踩在青砖地上,悄无声息。她似乎是怕连
这么微小的声响也要惊扰到了这个梦境,梦醒了,他便没有了。
“我一个人,在雨里走了很久,一直走到现在,我一直在想,在想,我想,现在,我
想好了,所以,马上走来告诉你……”段潇鸣似乎整个人极端疲惫,声音里透着悠长的
倦意,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袁泠霜缓缓像自己走来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在
那扇绢屏上,浅浅的一个水渍印子,正点在仕女图那个顾盼之间轻颦浅笑的仕女发间的
大簪花上,茜素红染料绘的那一朵硕大的牡丹,宛如是沉在水底的花朵,在水中慢慢地
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以极尽风情的姿态,缓缓地漫散开来,就像是生命的再一次辉煌,
第二度绽放!幻化成梦幻一般的一团茜红色,仿若女子唇上的口脂。
“我想好了了……你不愿意当皇后,那就不当……椒房殿就让它空着便是……你不爱
我去后宫,以后,便不去了……”段潇鸣的手掌覆在绢布上,轻轻地印出那湿透的掌印
来,兀自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忙着朝政,不曾体会过你的心情,是我的错,能原谅
我吗?”
“为什么忽然回来……为什么不去后宫?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泠霜哽咽地三
绝其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展开手掌,将掌心隔着绢面贴在他的掌心上,触手一片
冰凉。
“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你一直要这么顽固这么无理取闹,总不肯相信我,我一直
想让你有个孩子,想给你国母的尊荣,想要你的孩子来继承我的皇位,即使,你真的无
法生育,那也要过继一个给你,也好将来,如若我百年之后,你也有个依靠……我一直
都为此而努力,因为,除了这个皇后之位,除了这太后之尊,我不知道我还能够用什么
来弥补对你的亏欠……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所有的良苦用心活生生地糟蹋,
今日之前,我真的,几乎有些怨恨你……”段潇鸣感受到她隔着绢屏传递过来的掌心的
温度,整颗心一软,只觉得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酸楚直冲鼻端,眼睛酸涩难耐,他害怕自
己真的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继续道:“方才
,我一直在雨里走,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当年第一次出辕门去接你,把你扔在马背上
颠去了半条命,想到了那段日子里,你也是这样糟蹋我的心意,一碗一碗的汤药不肯喝
,还浇到了自己喜欢的花儿上面,那时候的我,跟现在一样觉得委屈,觉得你不可理喻
……有时,我真怕自己会哪天忍不住了,对你动手……”
段潇鸣说到此处,竟然忍不住苦笑一声,停在那里续不下话去。
泠霜亦是无奈地笑出一个鼻音,轻轻地把额头抵在绢面上,嘴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静
静地闭上眼睛。
“我想,我真的是错了……”段潇鸣把额头凑下来,隔着一层绢屏抵在泠霜额上,沉
沉地叹出一口气,道:“我一心想要给你的,却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是不是你所想要的
……”段潇鸣说到此处,神色缓和了不少,已不像一开始那般沉重,他亦是幽幽地闭起
双眼,语调愈趋温柔:“那日,临安城下,可能只要我再有半刻犹豫,便会永远失去你
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疯子……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这日后的时光了,我
却无时无刻不在庆幸我是个疯子,不然,就真的永远失去你了……那些日子,真的是前
面是风,后面是雨,路在哪里,根本不知道,这一刻断不出下一刻的生死,可是,便是
在那生死一瞬的当刻,我问自己,江山和你,我到底要哪一样?”段潇鸣不由顿了一下
,语调转而淡淡的惆怅,接着道:“看着你这样拍掉我的手,我在心底默默地明白,我
要的是有你在的天下……当时如此,此生如此……”
段潇鸣说得动情处,抑制不住地眼眶发红,只觉得额上发间的水迹流下来,顺到了眼
睛里,双眼酸涩难忍。他猛然间觉得额头对面的支撑消失了,整扇绢屏被人使力向旁侧
推去,哗啦啦应声而倒。
仿佛是梦醒时分的那一刻振奋,整个人前一刻还是浑浑噩噩的梦境里,一下子便跳跃
到了现实,那团模糊的影瞬间明明白白地站在眼前,发梢衣袖里,滴滴嗒嗒仍旧在往下
滴水。
这一刻的袁泠霜,泪流满面。
段潇鸣强忍着眼眶的酸涩不敢眨眼更不敢用手去揉,他只怕一眨眼,一揉,他便真的
要流下眼泪来了。他微微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伸出手去,覆上泠霜泪痕交错的面庞
,哑着声音道:“我一直站在屏风前面,不敢再走近,怕你不肯见我……怕你真的就会
走了……跟我做的那个梦一样,一声不响,像一缕轻烟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所以,我
着急地想让后宫的宫人怀孕,生个孩子,抱养过来,让你有事做……我知道你很喜欢孩
子,有了孩子,就能拴住你……不必再害怕你会跑掉……”
段潇鸣还想说什么,袁泠霜已经无从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所需
要做的,便是如此刻这个缠绵悱恻的wen所传递的讯息 一般,让这个黑暗的寒夜里,眼
前这个她所深爱的男人,不再全身冰凉。
为着这个目的,她泪流满面地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裳,将他腰间那枚白玉包金的蟠龙
带扣拉扯着解了下来,狠命地扔到地上去,束带上面的玉带板生生地撞在青砖地上,当
场就碎了好几枚。
此时谁会有心思去理会这些?焚心以火,心火焚身,段潇鸣顾不得浑身湿透,紧紧地
拥着怀中佳人,双手紧紧地扶在她的后脑上,以便可以更深更深地吻这个自己倾注了所
有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