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乾宫
“紧着点儿!皇上都快下朝了!还没找着!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看咱家不好好收拾你们!”王顺急急忙忙地叫着一干御前服侍的小太监在御书房里翻找, 甩着手中拂尘挨个将小太监敲了个遍。他是昔年临安城里跟着段潇鸣与袁泠霜迁进来的, 资历并不很高,年纪也不大,正如外界所说, 全是沾了袁泠霜的光,他才能有今日, 不然,这大总管的位子, 哪里轮得到他!
若说这王顺, 出身低贱,却是个顶聪明的人。临安宫里头,他也本是个不起眼的小总管, 并不曾与袁泠霜有什么干系, 只是当日遣散后宫众仆婢,单他不要命地站出来呼天号地, 说早年得过袁泠霜的恩惠, 要终身侍奉。
这恩惠不恩惠,自然是个场面话,但是这个王顺却与今欢同乡,早年很照顾今欢,这一点泠霜曾经听今欢提过, 于是这王顺说起,她便也记得了。泠霜也是看他可怜,一个人举目无亲, 被遣出宫去真不知如何过活,所以就让他跟到了长安来。
也是这王顺自个儿争气,八面玲珑,讨了段潇鸣的欢心,一路青云直上,才三四年的功夫,从御前侍茶太监,摇身一变,成了堂堂正五品的内廷大总管。
按着段潇鸣的意思,王顺终归是算作泠霜的‘心腹’,让王顺坐着大总管的位子,好赖给她在后宫长双眼睛,不让泠霜吃亏。
“哎哟!你倒是轻点儿阿!这要是碰着个边边角角的,看咱家不扒了你的皮!”王顺看着两个小太监碰到了蟠龙行螭长条御案上一架八宝琉璃小摆屏,三两步抢上去,看着东西完好无损,才安心回过身来骂两个肇事的小太监。
泠霜才起了身,从旁边暖阁里挑帘出来,便看见了这幅景象,春儿扶着她,看着这一阵闹腾,连个下座的地方都没有。
“王顺,你这是在干嘛呢?!主子都让你给吵醒了!”春儿一个横眉,尖着嗓子问道。她是段潇鸣从关外带进宫的,可谓是‘随军’出身,如今这宫里头的仆婢,就属她的‘资历最高’,而且又是段潇鸣奶娘的养女,这个身份,这个关系,侍候的主子还是这全天下顶特殊的那个人,这阖宫上下,哪个敢不给她春姑姑三分面子。春儿也是与当年今欢如出一辙,进了宫也没多大忌讳,如今王顺当了大总管了,她也不改口,照样这么指名道姓地叫着。
“哎哟!主子,这奴才带人拾掇屋子呢!可不是动静大了,扰了您?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王顺见是泠霜主仆,连声陪笑着上前告罪。
“拾掇屋子?拾掇屋子要这么大动静?”泠霜粗粗在殿内放眼一扫,嘴角轻轻抿起,似笑非笑地略略偏过头看着王顺。王顺是大总管,这会儿上朝时间,他本该在前头侍候,几时轮到他来做这拾掇屋子的事了。这个借口,未免找得太过荒唐低劣了。
“呵呵,还是主子目光如炬,什么也瞒不过您。”王顺哈着腰,扯着脸皮‘呵呵’一笑,上前走了一小步到泠霜身边,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奴才不敢瞒您,是方才在朝上,尚书大人的一份折子,昨儿递进来的,今儿等着批复,可是皇上不知给落在哪儿了,内阁班房里头找不着,孟丞相说让人给送到御书房来了,可皇上又说没瞧见,这不一下子竟找不着了,皇上在前头正着急呢,这不就让奴才回来找找。左右是不出这屋子的,总不能真的凭空长出个翅膀飞了不成。”王顺脸不红气不喘,干净利落地把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躬着身子在泠霜跟前。
春儿本也觉得今儿这事反常,可听王顺把话说完,倒也觉得在情在理,也便信了,却看泠霜一语未言,幽幽转身回了里间去。
王顺与春儿对视了一眼,也无声地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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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乾宫的正寝在宇恒殿,金漆盘龙的龙床,段潇鸣却只在那御床上睡过一晚。这些年都是宿在这御书房侧面的暖阁里,与袁泠霜一起将家安在这里间了。
虽说是天子宿寝之处,可是,却也稀松平常之极,就连一般的公侯府邸都比不上。段潇鸣本不看重这些,倒是能每天与泠霜在一块,没有名分就没有繁文缛节,也省心省力,跟在关外时候一样,还真有那么点长相厮守的意思。
泠霜自在那一对正椅上坐了,春儿站在她身边,王顺躬身身子站在下首,心中暗自打鼓,看来这主子,还真没那么好糊弄,这一关,恐真是过不去。
泠霜意态安闲地传了一碗粳米粥,从上膳到吃完,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王顺站在那里,心里越来越慌。
“王顺,我问你,这些天,你主子,都上哪儿去了?”用完了早膳,小宫女端了一个天青釉十六瓣莲缠枝水盂上来,泠霜净完了手,取过朱漆托盘里素绢手巾,细细地将手指一根一根拭干净,轻声慢语地问道。
“啊?主子爷不是每日上朝理政,一直在这朝乾宫里,哪儿都没去过阿。”王顺一听,心中猛一咯噔,却不敢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依旧腆着脸,哈腰笑着答道。
“是吗?那昨儿个,一整晚都去哪儿了?”泠霜依旧慢条斯理,声音威而不怒,形同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王顺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昨儿?昨儿主子爷不是一整晚都在御书房里头批折子吗?这不今早上朝,连眼眶都是黑的,熬了一宿……伤身。”王顺看着泠霜的脸色已然不对,这话音越说越轻,轻到最后,连他自个儿都听不见自个儿的声音了。
“王顺,我看你阿,是官当得越大,脑子却越糊涂了,糊涂到你主子昨儿个几时出的朝乾宫,去的西六宫,几时回的朝乾宫,都不知道了……”泠霜眉眼一横,唇角噙起一抹冷笑,直直看向王顺。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王顺见事情已然瞒不下去,扑通一跪,死命地在泠霜面前磕了一通响头,道:“奴才罪该万死,主子要怎样罚,奴才没有半句怨言!”
泠霜微微叹出口气,看着地上的王顺,冷笑道:“你不过是奉命办事,何错之有?”
王顺听着她这半冷不热的语气,心中越发七上八下,眼前也没了别的办法,索性一咬牙,朝泠霜重重一磕头,噎着生音道:“主子既然明察秋毫,奴才也不敢再瞒您,昨儿个主子爷确实是去了西六宫,宿在了新晋的惠嫔娘娘那里,亥时正刻离的朝乾宫,子时三刻回来的,若您不信,可以传朝乾宫卫尉来查问。”
“好你个王顺!忘了你有今日是谁提拔的你!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敢瞒着主子?!你还有半点良心没有?!”从早上伺候泠霜梳洗时听说这事,春儿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听见王顺坦然承认,不禁怒火中烧,指着王顺便是当头骂起来。
“春姑娘先别急,先容我把话说完,说完了,主子要怎么发落奴才,奴才都认了。”王顺郑重万分地对泠霜磕了一个头,继续道:“主子是知道万岁爷的,这些年,甭说您,就是咱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对万岁爷的这份儿心,那也是……”说到此处王顺竟当真流下泪来,哽咽着声音道:“从去年秋上,淑妃娘娘带着众位娘娘求了万岁爷那一遭,到现今,万岁爷统共去过后宫三回,回回都是赶着您歇了,出去,又赶着回来。传句大逆不道的话,就连那些个小崽子,都私下里悄悄地说,这皇上去后宫,怎么跟做贼似的?”王顺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吸了口气,接着道:“奴才不敢瞒您,若是少报了,您即可就将奴才当场打死。但是,主子,容奴才说句话,咱主子爷对主子这份心……您掂量着……春姑娘骂的是,奴才不该瞒着您,奴才能有今日,本是主子给的,说白了就是主子爷给主子在这宫里长的眼睛,如今这眼睛不好使了,瞒了您,该打该罚,奴才没有半句说的,只是主子爷确实是为了主子好,这才瞒着您的阿!”王顺说得涕泪纵横,匍匐在地上呜咽了半天,再不多说半句。
泠霜愣愣地看着他抖动的肩膀,一下一下有节律的抽搐着,就像深秋的落叶,枯萎的叶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揪住枝梢,北风一阵一阵呼啸而过,抖着,震颤着,却终究不肯就此去了,落了地,随了风,再也无根无靠。若不是她昨夜忽然腹痛如绞,痛醒过来,怕不知还要被瞒多久。
‘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知不知道?’他如是说。
她在他怀里静静地点头,喃喃道:“那你呢?”
他笑道:“我何曾有什么瞒过你的?”
是啊,段潇鸣何曾有什么是瞒过她的?为了瞒她,让她不发现,竟在熏香里加了安息香的份量,想来前两次都是这样过关的。
她不止一次地坦言,他不宠幸后宫非国家社稷之福,他每每冷下脸来驳她,可是,那如今,这样,又算什么?
“王顺,我再问你一遍,你在御书房里找什么?”泠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绕着王顺幽幽走了一圈,突如其来地一问。
“找折子阿……”王顺一点头,想也不想便答道。
“真是找折子?”泠霜细细地盯着他打量了一圈,问道。
“真是找折子,奴才不敢瞒您……”王顺一咬牙,答得结结实实。
“好,没事了,你下去吧,今儿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吗?”泠霜静思片刻,让王顺起来,打发他出去。
“主子,您就这么算了??!”春儿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泠霜道。
“春儿,你去把彤书女史找来,记住,别叫人知道。”泠霜轻轻地踱回位上,细细想了片刻,轻声对春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