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今宵剩把银釭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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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喝嘛……您就喝嘛~”

当老鸨领着绮梦进雅间来的时候, 见到的便是这番情景:那白衣翩翩的小公子轻摇折扇坐在一旁, 笑看四位美人齐上灌那黑衣公子的酒,这画面说不出的怪异。

袁泠霜独自单坐在一旁,看着段潇鸣被这四个风月女子围着齐齐灌酒, 脸色涨得通红,全然没了平日风范, 他是个作风硬派的人,对着众女劝酒攻势, 出言威吓, 说,看她们谁敢!袁泠霜不禁当场喷出一口酒来,对众女道:“谁灌进去一杯, 就赏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 这下这些女子还不拼了命地给他灌酒,哪还管这黑衣公子凶神恶煞, 银子才是正理!

这一屋子人闹腾, 谁也没注意到她们进来,倒是老鸨甩着帕子,大笑起来:“哟~这是唱的哪出啊?”

泠霜闻声一抬头,便看见翠衫红裙的老鸨后面跟了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子,低低地垂着头, 怀中抱着一个琵琶,莲步轻移,到桌前来, 端端正正蹲了三个‘万福’,口道:“绮梦见过二位公子。”

礼毕,绮梦站直了身子,缓缓抬起脸来。两弯i烟眉,如笼着堤外晓烟寒,薄薄的轻愁,凝在眉间,细细的眼梢微微挑起,但没了霸气精利,多了几分灵秀聪慧,玲珑鼻,樱桃口,薄薄地施了脂粉,勉强掩了病态三分,倒真是名副其实,果真是个美人呢!

绮梦也是抬眼打量着段潇鸣与泠霜,看着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二人眼神有那一刻的交汇,绮梦竟被他看得没了章法。她风尘多年,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倒是这样的清明的眼神,头一回见着,看得她心中一个咯噔。

那段潇鸣自然是看都懒得看她,只顾用将要喷火的眼神死死盯着泠霜。

老鸨看着泠霜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绮梦,自然是识相地带着那四位女子一同退了下去,只吩咐绮梦要好好侍候二位公子。

一室寂静,谁也没说话。绮梦长长的石榴裙拖在地上,细软无声,如一抹红烟,从眼前过去。泠霜认得这料子,名唤作‘软烟红’,价值千金,一般的大户也穿不起的。可见这绮梦的恩客们,个个都是豪阔!

泠霜思虑间,绮梦已走到一旁下座上坐下,摆正了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倾身一揖,柔声道:“不知二位公子要听什么曲子?”

段潇鸣也是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袍,郑重地看向她。今日这事他到此刻,若还看不出有事,那他也不要活了。他确实自认疏忽,早该在泠霜跟他说要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她向来不会这般‘突发奇想’地来做事的。就怪那一阵她太过温顺,让自己松了戒心,答应了她,竟陪着她这般胡闹,做下这等荒唐事!

泠霜收起扇子,依旧是这样若有所思地看着绮梦,似乎是想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似的。良久,她在收回目光,将扇柄在桌上轻轻一点,嘴角微噙笑意,道:“不怕姑娘笑话,在下倒真是有一曲十分想听,就是不记得名字了,只依稀记得里头的一句唱词。”

“无妨,烦劳公子说说,是哪一句?”绮梦一欠身,温声道。

“深红浅紫看虽好。”泠霜将手里的扇子随手把玩着,眼神片刻不离绮梦的脸,张口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铿’地一声,指下轻打的那根弦嗡嗡地震颤着,绮梦果然脸色大变,惊骇地望着泠霜。

深红浅紫看虽好,这本不是什么唱词,而是当年吕少卿画给瑗妃的画,瑗妃爱紫薇,惠帝便让花匠在阖宫上下都遍植紫薇,到了盛夏里,目极之处,一片深红浅紫,煞是可人。当时瑗妃对吕少卿已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因此看了昔日最爱亦是抬不起兴致,意兴阑珊地说了句‘深红浅紫看虽好’。泠霜自然知道,此句定还有下文,但是杜菁娘没有说下去,她也永远无从知晓了。

今日之事,本是她谋策很久的。她出塞之时与瑗妃的约定,如果她死了,便请泠霜带着那幅画像,去找吕少卿,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将这幅画,还给他就好。这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还了这幅画,她和吕少卿之间,才算真正地了结了,那她,也可以在地下安安心心地重新投胎做人,而不是变作一只怨鬼。

那日明德宫里,看到大殿深处的那一盆枯萎了的昙花泠霜便知道,瑗妃已经去世了,这是她们之间的暗语。

她牵挂吕少卿的消息,吕家早已门庭败落,这么多年,或许他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一直在暗中寻找吕少卿,直到沈怀忠临走的时候,才帮她辗转打听到了绮梦这个与吕少卿关系密切的人。原来吕家没落以后,吕少卿一直没有离开临安,而是隐姓埋名,混迹在青楼歌坊之间,因缘巧合之下,做了绮梦的画师。

来之前,她本是对这样的一个男人自心底里地不屑,只想快点找到他,完成了瑗妃的遗愿,可是,如今看到了绮梦,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情,她倒又有点动摇了。吕少卿如今已是一个老朽,早已不是当年那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豪门公子,落拓至此,竟还有青楼名妓为他这般,泠霜真是觉得很不解。

“公子见谅,这一句,绮梦还真是未曾听过,还请公子恕罪,不然,还是换一首吧?”绮梦已然回复了平静,侧抬起头来,对着泠霜歉然一笑。

“是么?竟连姑娘也未曾听过?”泠霜故作惋惜地低下头去,只用眼角瞟了一眼绮梦,接着道:“挺稳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一手丹青卓绝,竟依稀有几分当年那名满天下的‘醉尘客’的风骨。”

绮梦一听‘醉尘客’三字,明显地整个人一震,别开眼去,看着自己手中的琵琶,抿嘴一笑,道:“公子抬爱了,我一介风尘女子,哪里敢去比那绝世名家的手笔。”

“姑娘自谦了,尝闻姑娘堪比丹青国手,实不相瞒,在下此行,便是受人所托,来求姑娘一幅画作的。”泠霜轻轻地端起酒杯来礼貌地微笑。

“公子不嫌弃,绮梦自当献丑。敢问公子以何为题?”绮梦抬起头来,直视泠霜的眼睛,坦然道。

“紫薇。”留下简短的两个字,泠霜站起身来,对着绮梦一拱手,道:“在下三日后再来。”言毕,便拉起段潇鸣要往外走。

“公子留步!”绮梦忙站起身来,向前追了两步,急切地问道:“敢问公子是受何人所托?”

泠霜旋身看她,双眉紧紧拧拢在一处,神情万分焦急。

“是一位故人。三日后,自当知晓。”留下最后一句话,泠霜已推门而去。徒留绮梦惶然地抱着那个琵琶,站在原地。

*********

绮梦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着泠霜的那句‘深红浅紫看虽好’,一声声,一遍遍,恍如魔音穿耳,她不由双手捂住耳朵,想要将那声音赶跑。

他等了一辈子,终于,要等到了吗?

绮梦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仰起头来,正是那幅他亲手绘的画作。团团簇簇的紫薇花影里,疏疏袅袅的那个纤影,似有若无,侧转着身子,正是回头顾盼的那一刹那。只是,这样神韵的一幅画,这样美的一个女子,却是没有脸的。

十年,已经十年。自十年前,她十三岁,遇见四十三岁的他,那样旧的一件青灰棉袄,蓬头垢面,几笔就将她手上那幅《雨打荷花图》带出了神韵。自此,她便知道,她已离不开他了。

十年来,他的眼神,永远是那样哀伤,带着浓浓的愁思,发髻永远是散的,她帮他梳好了,可到下一次他来,又是散乱不堪。

十年来,他专攻仕女图,山水花鸟几乎再也不碰了,他画的图永远是那一团紫薇花影,那影里站着一个女子,翩翩回眸,可是,却是没有脸的。是的,他画的女子,全部都没有脸……

那次,有位恩客在她房里看到了这幅画,惊为天人,即使这画上的女子没有脸,也一定要买走。恩客出价一千两黄金,老鸨乐得眉开眼笑,当即叫人取画,她却执意不肯,只言此画不是她所有,她无权买卖。

那恩客本是酒醉微醺,当着这么多人围观,当场一掌掴去,使足了劲道,将她整个人都撂翻了出去,额头磕在了廊柱上,当场见了血。

没有一个人去扶她,只有他一个人,还是那件青灰的旧棉袍,从人堆里走出来,到墙上一把拽下那幅画,当场撕了个粉碎,转身,蹲下来抱起她,扯高了嗓子一路直喊:“还不快去请大夫!”

她六岁被卖入青楼,从小到大的印象里,这门子里一年到头,夜夜笙歌艳舞,未曾有过一刻停歇,可是,这一刻,院里院外,静得连一丝声响也没有,只有他抱着她踩着木梯下楼的‘咚咚咚’的响声。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安静的感觉是这般好,就像是四周砌起高墙,把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了外头,仰起脸来,是他刚毅的脸,刀斧凿刻出的眉眼,他从未笑过,但是在教她画画时,却是温柔的,耐心的,孜孜不倦。

她所有的先生,琴师,都是那样鄙夷自己的生计,若不是实在找不到活路,没有一个人会愿意来教她这样低贱的妓女吧?可是,他却不是。

只有在他教她画画的时候,他眼中的哀伤和悲戚才会被暂时敛去。他站在画案旁,总是站得笔直,只是微微低着头,运笔从容,下笔潇洒,窗外明媚的阳光落了他一脸一身,她抬起头来,仿佛看见了那泛黄的纸页上,跃出明月,跃出松涛,跃出竹影……

她知道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他画过无数次,可是却从来不画脸的女人,他等了她十年,不,也许远不止十年,在她遇见他以前,他就已经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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