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顾语声一点睡意也无,看一眼表,快到十二点。
他下了楼,收紧腰间睡袍的带子,在酒窖中一排排木架上挑选一瓶顾锦生从前偏爱的白兰地,拿到书房一侧的吧台,自斟自饮了两杯。
顾锦生天性好玩好动,似乎从他出生那天起,没有一天不惹祸的,用他父亲的话讲,顾锦生就是一块顽石、朽木,将来成不了大器,但顾长计的话虽这么说,却从来没放弃把顽劣的儿子圈在他订制的条条框框里。
而顾语声,则与顾锦生的性格截然相反。
他温和从容,沉稳持重,责任心强,喜欢安静,对父亲的旨意和规矩一一遵从,加上比弟弟整整大八岁,从小到大,身为大哥的顾语声一直对他爱护有加、照顾备至,甚至有时明知道是闯祸犯错的是顾锦生,他也愿意替弟弟承受父亲严厉的责罚。
顾语声一口气又喝了半杯。
倘若自己尽了做哥哥的责任,为什么在顾锦生失踪半了年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得知这个事实?
果然是他自以为是吗?
大概是杯子碰到吧台的声音有些大,把路过书房的白纯吸引了过来。
白纯穿着夸夸大大的白色睡衣睡裤,“飘”到顾语声身后,两只手放在眉上,遮蔽有点刺眼的灯光:“你在干嘛?”
顾语声不禁背后一滞,听出她松松懒懒的声音,便转过头来,语气有点像在教训小孩子:“怎么不好好睡觉?”
白纯挠了挠头,委屈说:“我睡不着,还有点……”
“……怎么?”
白纯摸肚皮,憨憨一笑:“饿了。”
顾语声无奈摇头,两个月过去了,心思细腻如他,还是有点摸不清白纯“异于常人”的套数和思路。
从冰箱里拿出一块之前准备的蓝莓蛋糕,顾语声眉间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皱,递给她:“吃吧,你最喜欢的。”
“哇哇哇哇。蓝莓蛋糕,蓝莓蛋糕!”白纯拍着手掌,夸张地叫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饿肚子的时候能吃上一块蓝莓蛋糕更幸福的事了,于是,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白纯一口蛋糕还没咽下去,“吧唧”,抱着顾语声的脖子就亲了他的脸颊一口,“谢谢你,顾叔叔!”
顾语声呆愣两秒,抹了一把白纯亲过的地方,她倒是一点没浪费,嘴边挂着的奶油和果酱残渣通通涂在了他的左脸……
吃完蓝莓蛋糕,白纯心满意足地栽倒在地上的羊绒毯,眼睛发直,瞅着天花板:“好饱啊——更不想睡了……”
顾语声来到她身边的沙发:“大概因为下午在季医生那里睡太久了。”
“啊——对哦。”白纯捣蒜似的点头,忽然眼睛一亮,“对了,顾叔叔,下午我又做梦了,你还要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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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语声为什么收留一个非亲非故、来历不明的流浪.女人?
差不多两个月前,顾夏——顾语声五周岁的女儿过生日的那天,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顾语声带着她到一间两父女之前经常光顾的冷饮店,老板娘客气地送给顾夏一只蓝莓味的生日蛋糕,结果顾夏嫌弃蓝莓果酱怪异的颜色,瘪着嘴巴把蛋糕推到一边,一口没碰,却被趴在店面落地窗外的一个穿着又脏又怪的流浪.女人瞄上了。
那人就是白纯。
她的出现足够惊悚,小店里惊叫声横飞,最后当然是以白纯被冷饮店的工作人员拿着凳子哄走作为结局。
顾语声至今仍然可以回忆起她冲进雨中回头时的眼神,恋恋不舍的,又带点不服输的执着,盯着那块蛋糕。
就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它丑、脏、怪,为了一块可口的食物闯进他人的视线,吓到别人的同时,其实自己也是战栗着的。
两父女准备离开的时候,顾夏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指着快融化的蓝莓蛋糕。
“爸爸,把那个打包,好不好?”
顾语声对女儿的要求有求必应,点点头答应,只是有点不解。
出了冷饮店,蜷缩在对面巷子里的一团白色便闯入视线。
白假发,白绒背心,这穿着怎么瞅怎么怪异,顾语声低头看看正好奇张望的顾夏,心中有隐隐的担忧。
“你要打包这个是为了送给她?”
顾夏头头是道说:“嗯,我觉得她好可怜,老师告诉我们要乐于帮助老人家。反正这个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就送给她吧。”
原来那女孩带了齐耳的白色假发,顾夏把她当成老人了。
顾语声出于作为父亲的考虑,把顾夏留在车里,自己拿着包好的蛋糕过马路,放到她的身边。
白纯抬起头,眨巴眨巴黑亮清澈的眼睛:“送给我的吗?我……真的可以吃吗?”
近距离的对视让顾语声看清她的脸,蓦然有点惊讶,女孩讲话口齿清晰,很有礼貌,五官标志,嘴唇粉红,看上去最多十八.九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怎么会落得个流落街头?
五年前开始,顾长计的身体就一直小病不断,从那时起“华逸”每年都会为市里的社会福利机构捐一笔钱,用于完善和建设福利设施,说体面一点,算回报社会,内在的,其实还是生意人的某些心态作祟,想积点阴德,以保安康。
顾长计中风倒下之后,这件事就一直由顾语声代替亲力亲为。面对这种社会边缘的流浪人员,他心底难免有些触动,温声道:“你放心吃吧。”
得到顾语声的允许,白纯开心地绽开笑颜,捧起盒子狼吞虎咽。
可等她吃完了,抹下嘴巴,想说句谢谢,那两条长腿的主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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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付曼家楼下时,顾夏已经疲惫地坐在后面儿童安全座椅里睡着了。
付曼是和她男朋友麦俊一起下来的。
虽然这种状况顾语声已经习以为常,和付曼离婚四年,两个人唯一的交集就是如何照顾好顾夏,再没有因为一点生活的琐碎小事争论不休,反而相处起来更容易,但麦俊似乎每次见到他,还是有点尴尬。
麦俊把后面的顾夏抱起来,付曼顺手关上车门,迟疑了一下,两人几乎同时对顾语声说。
“麻烦你了。”
“今天下午麻烦你了。”
话音一落,三人面面相觑,气氛真的尴尬起来。
顾语声一笑,将顾夏的小花伞从储物箱里拿出来,透过车窗递给付曼:“不麻烦,我自己的女儿有什么麻烦的。”
送完孩子,顾语声看了看时间,准备开车去趟医院探望父亲,再次路过那家冷饮店,不可思议的一幕在他考虑要不要看一眼那个女孩的转念瞬间发生了。
雨后初晴,橘红的晚霞将城市染上浪漫的色彩,仿佛一张风格鲜艳明丽的油彩画。
而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下忘我地翩翩起舞,引来围观的,就是大约半个小时前蜷缩在巷子的女孩。
顾语声停下车,透过人群看到了那顶被她身体的旋转差点飞出去的白色假发。
忽地,熟悉的音乐声戛然而止,一声尖叫和的议论声响起。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从围观中走出来,而那个孩子怀里抱着一只很旧的黄铜色音乐盒。
人群逐渐散开,只剩下白纯捂着胳膊坐到墙角,一边瘪着嘴抹眼泪,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什么。
顾语声走过去,蹲下来,把手帕伸到她的面前:“你还好吗?”
白纯的嘴边还有奶油渍,混着一脸灰色的不明物,脏兮兮的,的确容易吓到小孩子。
她没抬头,惊惶地缩了缩肩膀,手臂上一长条血色的伤痕露了出来。
“别打我,我没想抢她的音乐盒,我只想听听里面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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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语声把白纯带到家里,经历过之前“惊心动魄”的一眼,才觉得自己的举动草率了。
那从音乐盒流出的卡农音乐,与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旋律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让他想起了两个人——已过世的母亲,还是失踪两年的弟弟。
白纯洗好澡,身上挂着他的大号浴袍,在他家里像寻宝似的翻来翻去。
顾语声递给她吹风机:“先吹干头发。”
白纯躲了一下,捂住自己包着浴巾的脑袋:“不要。”
他更确信,收留这个女孩的决定真是做得太莫名其妙了!
还好顾语声的耐心一直不错:“好,那你让我给你的手臂上点药好吗?”
白纯撸起袖子,不知轻重地碰了下伤口,脸一皱,大叫:“好痛啊。”
顾语声晃了晃手中的药水和绷带:“不上药当然痛,如果伤口感染,可能还会更痛。”
“那、那怎么办?”
“上药。”
她咬咬唇,交付出自己的信任:“好吧。你给我蓝莓蛋糕吃,还让我洗澡,一定是个好人,我相信你。”
顾语声当下想,她没被人贩集团用一块蛋糕就拐骗走真是万幸。
白纯不情愿地把手肘凑了过去,顾语声把药水挤出一点蘸在棉花棒上,一垂眼,发现女孩的皮肤其实很白,很细腻,蓦然惊疑,生活在那样环境下的流浪者怎么会有这么细致嫩白的皮肤?
“啊——痛啊。”白纯扯着嗓子大叫。
顾语声的手立刻收了回来,叹口气,他根本还没碰到她,这小家伙叫完还灰溜溜地瞅瞅他,摆明虚张声势。
“这样,我再给你看一样你喜欢的东西,然后你乖乖让我上药。”顾语声比个手势,“ok?”
白纯转转眼睛,一手做一个“ok”,好像觉得挺有趣,把两个“ok”摆在双眼前,透过手指圈出的孔隙看他,自得其乐蹬着腿哈哈大笑起来。
顾语声再次叹气,转身去找那只放在书房里大概快十年都没有动过的音乐盒。
只是可惜,当白纯站得笔直,满怀期待和诚挚打开盖子时,“啪”一下,之后,一片安静。
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抑或,母亲离世那时,两兄弟每每想念就拿出音乐盒来听一听,结果造成了磨损,总之,这只他保留最久的属于母亲的遗物,就这么坏掉了。
以为是自己闯的祸,白纯连忙道歉,把眼睛闭的都出褶皱了,胳膊递过去:“你别生气,我……我不是故意的……”
顾语声当然不会跟她计较,不过,这回白纯倒是真的变乖了,咬着嘴唇,一直忍到好人帮她包扎好,也没再嚷一声。
夜幕降临,吃过了饭,白纯一早就嚷着好困,顾语声让保姆阿姨为她收拾出一间客房。
从刚才饭桌上的对话,顾语声得知,原来白纯只记得近两年发生的事,从前的记忆都是空白的,意外之后,她被一个民间剧团的做饭大姐救了,因为她会跳舞,脏活累活都卖力干,关键是她根本不懂收钱这回事,等于白白捡了一颗摇钱树,所以剧团决定把她留下来养着,
十天前,葛山大剧团来市里表演,路上休息的时候,她身上还穿着道具服,在那间冷饮店前看到新出炉的蓝莓蛋糕就挪不动腿了,结果导致和团队失去了联系。
白纯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白色假发罩着的头,迷迷糊糊走进去,不会儿平稳的鼻息声传来。
顾语声接一通电话的工夫,白纯已经在客房睡着了,手里攥着那只坏掉的音乐盒。
他轻轻地掰开她手指,想把音乐盒拿出来,怎料白纯手指头攥更紧,眉间狠狠蹙在一起,嚅嗫道:“锦生,锦生……”